(一)
“今日天气似乎很好呢。”
陆贫打开窗户,春风吹过小楼,拂过纸窗,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轻轻摇晃的纸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他的心仿佛也开始在阳光中轻轻荡漾了起来。
此刻已近午时,陆贫面对着窗外凋零的梧桐,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好像从很久以前起,睡觉对他来说已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有时候能好好睡上一觉真的比什么事都重要。
所以他每天都要睡到正午。
他喜欢睡懒觉,但他生性并不懒惰,反倒说他是勤奋的,勤奋的令人可怕。
他可以三天不吃不喝就为了徒手画一个完美的圆,而画完之后他也可以大睡个三天三夜。
这种人往往性格都有点怪癖,有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很古怪。
六岁那年,他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九岁那年,他悟剑修道,技冠群雄。十三岁那年,他通经商之道,富甲一方。
年幼时别人称他为神童,而现在连江湖上最德高望重之人‘九先生’都称他为奇才。
他英俊,年少多金。没有人不会对他产生仰慕,同时他心里也很享受这种名誉所带来的快感。
这世间所有与美好有关的东西仿佛都与他沾的上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上天都对他产生了嫉妒,所以他九岁那年就患上了失明症。
可他是一个精神几乎洁癖的人,这么一个对自己要求过度完美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是个瞎子呢?
于是,从失明的那个雨夜起,他慢慢开始痛恨自己,想尽一切方法来虐待自己,久而久之自虐已成了他的嗜好。
他常常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就对自己感到不满,有时候甚至是因为打碎一个杯子,也会在大腿上狠狠地扎上几针,更有一次,他仅仅是因为在书写时多画了一撇,而把自己封锁在猪圈内七天七夜。
自虐对他来说是种发泄,对欲望的发泄,只有在肉体与精神上感到痛苦时,他才能得到满足。
谁又能想到江湖中人人敬仰的陆公子,竟是病态到如此地步呢?
陆贫虽然目不能视,但他非常喜欢面对着院落里的梧桐发呆,这好像也是他的一个嗜好,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他就能一直凝视着那棵树,直到绿叶凋尽。
与其说这是发呆,倒不如说这是他思考的一种方式,或者说,生活的无趣也只能靠发呆来消遣时光了。
“貌似马上有趣事要发生了呢。”他眉头轻轻一挑,嘴角扬起了一个似笑却又非笑的弧度。
屋外传来了细碎的声音,是脚步声,却轻的像风。
声音到门口就停止了。
陆贫似是毫不在意门外的那个人,只是慢悠悠地为自己沏上一壶茶。
风拂过,茶香四溢。
似是又过了半个时辰,茶凉了。在这期间他只是一直盯着浮沉在壶中的茶叶发呆,完全没有喝的意思,也完全没有理会门外的那个声音。
窗外,叶落了。茶叶沉到了壶底,他开口了。
“白奴,有什么事么?”
“……主人,楼下有人求见。”门外传来了女子之声,声音如傲立于冰山上的孱弱风声,仿佛她一开口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贫面向窗外,微微合上了浑浊而又泛白的眼睛,轻笑道:“你是说站在梧桐树下的那个男子吗?”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是那个女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是。”
陆贫低头笑了笑,缓缓睁开眼睛,沉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啪嗒!”窗户合上了,而屋内又陷入了他熟悉的寂静与黑暗。
(二)
桃花,流水,新燕。
小楼又春风,藏宫正少年。
少年藏宫正负手伫立在梧桐树下,静静地观望着颓唐凋落的绿叶。
他已持续这个站姿近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他突然发现原来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厌倦烦躁之色。
三月的春风恰似一泓清泉,柔和而又纯净。阳光也一样。
与春天有关的东西,似乎总是美的。
藏宫微微合上眼睛,感受着春天独有的气息,嘴角上不禁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多么美好的自然啊。
他痛恨世间的一切阴暗。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颗梧桐树看?”
是谁?藏宫心中微微一惊,转眼望向远处,却是陆贫正负手而立与桃花之下,但见他衣着平平,神态端庄素雅,年纪尚轻,两鬓上就已多添了几缕灰发。
他就那样寂然地伫立在那里,一顾一盼间如行云般自若,又恰似流水般明净。
春风又起,两人彼此沉默,相对无言。
四周的空气似是骤然凝固了。
漫天的落叶飘散在他们面前,初见却又似久别的重逢。
多少年后,每当陆贫回想起这场仪式般的初见,都觉得像极了一个阴暗的,蠕动的,黑色预谋。
藏宫还没开口,眼睛就开始笑了,“鄙人不登大雅的嗜好罢了,无趣时就喜欢数树上的叶子,见笑了。”
“那你可数清了?”陆贫也笑了,笑得有些麻木,却又很坦荡。
“一万八千零四十七朵。”
陆贫短促一笑,轻轻摇头道:“不,是一万八千零四十三朵。”
不可能。
怎么可能?
藏宫没有说话,瞳孔却开始在收缩了。
“你与我方才对视之间,树上又落了四片。”陆贫淡淡道。
输了。
输了!
想不到第一阵我就输了。
藏宫双拳间发出了轻微的骨裂之声,神色却依然平静柔和。
“公子,怎么了?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么?”陆贫语言间略显慌乱之意,但脸上却掠过了一丝偷笑的神色。
藏宫嘴角微微一阵扯动,笑了笑,摇头道:“哪有。原来江湖中言传陆公子自幼失明竟是谬论,传言毕竟是传言,不可信真,我就想堂堂杭州第一才子怎会是个瞎子呢?若是真的如此,那也太过可怜了罢。”
天突然暗了下来,好像要起雨了。
风也变大了呢。
陆贫的脸色仿佛比天更黑。
就像。
就像一片盛大却又神圣的阴影,突然蒙蔽了他的眼睛。
瞎子?
瞎子。对……对,我堂堂杭州第一才子就是个可怜的瞎子!
他的呼吸仿佛突然停止,然后他的脸开始扭曲,剧烈的扭曲。但就那么一会,神色又归于平静。
“兄台见笑了,陆某确实自幼失明。”
“这……鄙人无意间戳到公子痛处,还请原谅”,藏宫抿了抿嘴,似是想笑,却又忍住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公子虽是失明却又为何能见飞花落叶,莫非是佛祖给你开了天眼?”
陆贫瞳孔微微一阵收缩,淡淡道:“哪有什么天眼,公子玩笑了。在下虽是不能见光,但听声辩位久了,却也通心念之术,万物皆有生命,绿叶也有生命,生命与生命之间息息相关,所以我能感受到许多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心念之术?
哈哈,痴人说梦,痴人说梦!
藏宫似是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笑意,身体已开始剧烈的起伏,他轻轻喘息一会了,低头笑道:“哦?那可真是庆幸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陆贫微微昂起了头,莞尔一笑,道“说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公子姓名?”
“鄙人无父无母,在江湖中更是无名之辈,区区贱名不提也罢,我此番前来只为公子带一句话。”藏宫望着空中落花,似是突然陷入了彷徨,但神色却又无比果断。
陆贫眉头一挑,沉声道:“什么话?”
“有人劳驾公子二月初三去天山一会。”
“我不去。”陆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藏宫轻轻地笑了声,道:“公子一定会去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藏宫抬起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是九先生让我带这句话的。”
九先生么?
陆贫面对着藏宫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是麻木而又寂然的表情,他微微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却又收回去了。
“轰隆隆……”
天空闪过一道惊雷。
远方朱楼之上,烟雨朦胧,青烟冉起。
(三)
黑,漆黑。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
空气呢?
空气似乎有些沉闷,喘不过气。
于是,他开始呼吸,呼吸,深呼吸。
“砰砰砰……”
什么声音?唔,原来是他在撞墙呢。
墙上当然有血,大红大红的血,像是盛放在雾气中的妖艳的花骨朵儿。
“还不够……还不够!白奴!快用鞭子来抽我,快……快!”陆贫像条疯狗般拼命地撞墙,越撞声音喊的越大。
“快!快啊!”
“啪……”什么声音?好像是血肉模糊的声音,哦,是鞭策声。
终于,疯狗累了。
然后。
然后他开始吐,弯着腰吐,吐到肠道里没有一滴酸水。
他软瘫在了地上,只是……只是他的手还在动,在画,在地上画,用自己的血画。
画卷上是眼睛,一双双美丽却又狰狞的眼睛。
看……
那双眼睛好像还会笑呢。
陆贫也笑了,他心里感到愉快极了,这种满足感真的好久没有出现了呢。
他笑着笑着,突然合上了眼睛,好像倦了。
而此时,杭州城的另一个小角落。
角落是小的,但却有光。
很神圣的光,就像大雨后天破晓的第一抹曙光。
这好像是象征着王者的光。
此刻,这份盛大的光辉倾泻而下,正笼罩在藏宫身上。
阳光的温度刚刚好,春风也恰巧舒适
他突然感到满足,这是胜利后才有的满足。
然后他笑了。
他笑的很奇怪。
因为他嘴巴张的很大,却又没有笑出声,好像只有哑巴才会那么笑。
他一边笑,一边从袖口中掏出手帕,干净整洁的白色手帕。
然后他将手帕铺成平面,轻轻地,慢慢地捂住了嘴巴。
嘴巴被堵住了,但他依然在笑。
越笑越剧烈,越笑越剧烈。他的身子也跟着笑声抖动了起来。
“陆贫……陆贫……你拿什么跟我斗呢?”
藏宫身子半倚在墙边,大口大口的喘息,他好像突然倦了。
世界好像也倦了。
既然都倦了,那就沉沉睡去吧。
明日大梦初醒,青山依旧,绿水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