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在认识她之前,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现在也是。一切看上去没有什么改变。如果可以的话,谁又愿意不断的改变自己呢?
夏日燥热的夜晚,是少不了无休止的虫鸣的——同样喋喋不休的,还有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远处的天空忽然绽开一朵奇异的花,闪着异样的光彩。在那瞬间,我多希望刚才的一声轰鸣是近处一声枪响,那聒噪的女人会没了动静,停止呼吸,静谧到我只能听见虫鸣。可那家伙,正甩着满身的赘肉,在我面前抱怨着天气。
“你真的该去冰箱里拿灌冰镇的凉茶,真的。”我这样说。
那女人扭过身去,一边嘟囔一边朝厨房走去。我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训练出了这样的能力,我根本听不见她的直言碎语。我此时只想着我的Kathy。
凯西是她的英文名,只有我这么称呼她。我本可以叫她“亲爱的”/“宝贝”,或者别的什么,可我刚要喊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原来我已经过了那个可以用亲昵称呼的年岁,为了让自己不会老去的那么尴尬,我还是叫她凯西。
“我得和你谈谈。”那臃肿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踱回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听清了她说的话,“什么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你究竟怎么了!”她提高了声调。
“我没怎么。”
“我们结婚五年了,我认识你快十年了。你骗不了我。你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我都知道。”那女人仿佛真的了解我一样,“我知道你在外面跟一个贱女人走的很近。”
我重重的将手里的书摔在桌上,我在想,我为什么生气,我并不是因为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指责我而生气,我是为她对凯西用的那个词而生气,“什么贱女人。你说谁是贱女人。”我低声的说,听上去好像在隐忍胸中的恶气,其实不过是想藏住内心的一些不安。
“喏。”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我的手机,“我看见这几条信息了。”
我想说点什么,刚要张口,却发现我就像只没有声线的蠕虫,只能沉默。那女人在我眼前挥舞着手机,咆哮着将手机像棒球版朝我扔来。我这个不称职的接球手,拼命的想接住这一球,大概是手机里藏着我珍贵的东西——我的秘密——我怕它们像零件一样,散落一地。
“我喜欢听你说,说什么都行。”凯西靠在我肩上。
那是我多久都没有过的感觉,有这样一个人,真的在听我说话。我忽然想起了前几日,我在电视上听到我曾经爱听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如果这一秒钟你跟我讲你从未爱我》。于是我有些唠叨的叙述着歌里的故事。
“你到底要不要吃饭。”那女人带着厌烦的腔调,“我的闺蜜前两天买了一件很好看的大衣。”
我有些失落,就像个孩子找不到玩伴一样失落。可我已经慢慢习惯,渐渐麻木了。她不是凯西——我这样安慰自己。
那女人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快,说,“对不起,我对你的那些东西,真的不感兴趣。”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想跨过这个话题,“你刚才说,什么样的大衣?”
而不同的是,凯西看着我,满心期待的样子。我吻了上去,“我现在不想说什么……我只想尝尝你的味道。”
“如果有天你不那么喜欢我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凯西这样说着,“我会消失。不过我很开心,至少现在,我是你喜欢的模样。”
“你有没有听过《如果这一秒钟你跟我讲你从未爱我》。”说着,我打开唱机,“就是这首歌。”凯西就像个天使,听着歌,望着我,也听着我说这歌里的故事,和对我的意义。
“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手机你想看就看,你想闹你自己慢慢闹。”我对着那女人大吼了一句,将手机的碎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又转身重重的带上了门。天,外面的天气更是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点上一支烟。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照在我的脸上,唯一能让我心里好受的,就是回忆——和凯西的回忆。
“我不会改变的。”我这样对凯西说,“哪怕你变了。”
我们就像各样言情小说里的人物,仿佛每一句对白,都设计好的煽情。可我们不觉得,因为太多的东西,就像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就像这片天空。你没有必要把每一件事物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总有那么一点空气,是属于你的。每次写了新的作品,我都会拿给凯西看。凯西兴奋的读着,然后问我写作时的心境。那是多么美妙的分享,对于一个无人问津的作者来说。我只需要她一个读者,而我所有的故事,都只需要她来倾听。
“你写的这些,我根本看不懂。”美好的记忆总是被一些琐碎的过往打破,那女人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你应该多想想,我们怎么缴清房贷。你写的这些,只有你自己懂,你只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身为一个男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责任。”
“这些不是写给你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总是像个无所适从的孩童,“你读不懂,你也无心听我解释——你根本没有……根本没有心。”
我说出这些,然后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姑娘,抱怨着世界对我的不理解。
至少凯西会认真的去看,哪怕我写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小的时候,母亲曾对我说,任何人努力活着都不是为了别人,但是一定要为了自己。可是,我宁愿为了凯西而努力,我的世界可以小到只容得下这样一个女人,而这样一个女人,早已经成为了我的世界。
我比任何时候要依赖凯西,此时的我。在那个肥胖恶心的女人打鼾之前,我还得坐在这个公园里的长凳上,用回忆支撑自己。我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块手机的碎片,它们不知何时钻进我的口袋——此时我找不到凯西。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爱她,爱她的长发,爱她的指尖,爱她清脆的声音,爱她趴在我的身上,听我说自己的过去。
原来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每个人生时仿佛都穿着坚硬的外壳,可有时那些壳会碎裂,于是谁都是在不断的蜕变蜕变蜕变中,慢慢成长。
但最致命的不是这个,而是被迫学会接受,接受那些自己厌恶的事物,接受那些自己曾讨厌的东西,直到有那么一天对着镜子,你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成自己所讨厌的模样。
我不用看到,却可以想象到,那个女人打开我的邮箱,翻看我的通讯软件,像是努力迫我出轨一样,寻找我出轨的痕迹。而那些理应有的信任,早已经随手机的碎片一样,被随手丢弃在了垃圾桶里。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我这样问自己。嘴上说着不变,却在不断的改变。终有天变的不可收拾,变的破烂残缺。如今的世界,经已没有逼迫的感情,谁都可以爱憎分明的活着,可谁在此时,都难以抉择。无数个理由,无数个烦恼,都在一夕之间爬上身体,于是变的怯懦,只因为自己满身斑点。
“这次你与我道别……这次世界会末日。”耳边隐约能听到那首歌。
我如此怨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在我最需要的帮助的时候带走我的母亲,我恨这个世界让我有太多遗憾不可弥补,我恨这个世界抹杀了我内心所有的希冀,我恨这个世界把我塑造成可恨的模样,我恨为人。谁又不是呢。一面恨着,却再也没有气力反抗了。
夜深的时候,草丛中的虫鸣更响亮了。天边霓虹闪烁,这条小道却过分阴郁,透不过一丝光亮。没几天,这条小路就得换了模样,也许变成宽敞的大道,能照进各样的彩灯。没几年,这座城市就得还了街景,而形形色色的人也会改变。孩童变了大人,大人有了孩子。我一面往回走着,一面看着变的愈加黯淡的天。
也许是我先骗了她,因为我变了。
我回到家里,推开门,看见她正在沙发上啜泣。
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对不起,凯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