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曾国藩说:“思与学不可偏废。”学与思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相依相伴,相互促进。在学的过程中,一般说来,是不可能不思考的,就连简单的背诵,也是自始至终在进行思考活动,停止了思考也就停止了学习。既然如此,还有没有学而不思的情形呢?这就要看所说的思的内容和要求了。伴随着学的思考是时刻在进行着的,比如词句的含义,篇章的结构,全文的大意,这些都需要通过思考才能得出,但这仅是一种初步的或粗略的思考,更深一层或更广一点的思考是否也同时展开了呢?是否如孔子所说的“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呢?
曾子在《大学》中提出了“格物”、“致知”,这就是叫我们要善于思考,善于纵深思考,善于拓宽思考,善于联系实际而思考。所谓“格物”,就是穷究事物之理,所谓“致知”,就是认识明确,通过穷究事物之理,而达到认识明确的目的,这是学习和思考共同完成的任务。其中的学习只是为完成这个任务搭好了一个平台,戏还得靠思考去展开去完成。而且,认识一旦明确之后又怎么办呢?总不能获得了一支好箭只是放在手里搓来搓去,而不射出去吧。所以曾子接着就提出了“诚意”“正心”的问题,要我们端正态度,瞄准方向,不能只是搓搓玩玩而已,而要准备射出去。紧接着又提出“修身”,这第一支箭先要射自己,射穿一个“旧我”,使其仆地,而跃出一个“新我”。进而提出“齐家”,一家仁则天下仁,一家让则天下让,这个新我首先要将自己的家治好,使自己的家成为千万个家的榜样。最后提出“治国”、“平天下”,治理国这个最大的家,使整个天下都得到太平。在学习的基础上,进行这一系列的思考,才算发挥了学的最大效益,展示了思的最大功能。
世间的书读不完,世间的理也思考不尽。但根本的道理,人们修身处事必须融会,治国平天下更要贯通。比如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他人?如何看待自我?如何看待成败得失?如何看待昨日和明天?归纳起来,就是天人之道、盈虚之道、交互之道、功效之道、明强之道、平实之道、安危之道、磨难之道、宏阔之道。懂透了这些道,处事修身就能居高临下,治国平天下就能心明眼亮。否则一知半解,或全然不知,就只能事事处处是个糊涂虫。曾国藩主张自立自强,但同时强调“强从明出”,他指出:“处人处事之所以不当者,以其知之不明也。”
人能善思明理,无论如何发愤修身、勉力自强,也不会误入歧途,更不会走火入魔。
环境越是复杂,思考越是要缜密。以功效之道为例,功不同效亦不同,这好理解,功相近效大不同,则令人费解。曾国藩说:“农夫之服田力穑,勤者有秋,惰者歉收,性也;为稼汤世,终归焦烂,命也。”这就牵扯到命与性的问题上来了。
所谓命,就是天,就是许多客观因素的总和。曾国藩说:“祸福由天主之,善思由人主之。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撑得一日算一日。”显而易见,在功与效之间,往往还隔着一个“天”字,人尽性,天助力,效乃出;人尽性,天不助,效则不出。因此,人在尽性的同时,还要设法借助天的力量,才能取得满意的效果。就像孔明借东风一样,其实并无迷信的意思,有的只
是识天的智慧,能观测三天之内的气象变化罢了。这在今天已是寻常事,可在三国时却极为神秘。人类社会在不断前进,人们掌握客观世界规律的本领也在不断增强,但完全掌握则一万年以后也是不可能的事。曾国藩功效之道懂得透彻,他所作出的努力多数成就了功业,也有少数努力并未完全成功,可贵之处正在于他对功效关系有着辩证的理解。他能清醒地认识到:“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因而,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从不因此而悲观,而无所作为。他曾劝导弟弟说:“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
吾兄弟但从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更不必问及矣。”境界何等之高,心态何其之平!看来,若要修身,必须善思;若要善思,也必须修身啊。
天人之道
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凡成大事者,人谋居半,天意居半。
【译文】凡要干大事,远识是主要的,才能是辅助的;凡要成就大事业,人
的谋略占一半,天意占另外一半。
【简析】天人之道是古往今来哲学家讨论的命题。马克思主义不信天神,但也有主客之说。客体包括范围极广,天、地、人事皆是。不过客体的天与天命的天,不尽相同,客体的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天命则为一切客观因素的总和。
祸福由天主之,善思由人主之。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入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撑得一日算一日。
【译文】祸与福是由天来做主的,善与恶是由人来做主的。由天做主的,人就无可奈何,只得听任;由人做主的,就能做到一分是一分,撑得一天是一天。
【简析】古代科学不很发达,许多客观因素一时不可知晓或不可预测,而决定事情成败的往往是这些不可知因素在起作用,所以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如果说古代天意占了六七成,今天科技进步极快,天意还要占四五成,即使未来科技更发达,天意也会占一定比例,二三成罢了。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份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
【译文】我们这些普通人只有在增进品德、修炼学业两桩事情上可以靠得住。说到增进品德,孝顺长辈、友好兄弟、培植仁心、行事得宜就属于这方面内容;说到修炼学业,做诗文写字就属于这方面内容。这两桩事,可以由本人做主。有一尺的收获,我就得到一尺的效益;有一寸的收获,我就得到一寸的效益。今天进了一分的品德,就好比积赚了一升谷;明天修炼了一分学业,又好比节余了一文钱。品德学业并增,家中财产就一天天兴隆,至于功名富贵,就要由命里安排,自己是不能做得一点主的。
【简析】儒家主张有为说,鼓励人们进德、修业以尽人性,这样得尺则我之尺,得寸则我之寸,人性在与天命的较量中就会多几分筹码。
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吾兄弟但从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更不必问及矣。
【译文】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常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的人并不就是最后成就名声的人,成就名声的人并不就是享福的人。我们兄弟只从积劳二字去用力,不去过问成名二字,更不要去过问享福二字。
【简析】事业越大,人谋越难驾驭。这就要有思想准备,不然一旦落差太大,精神上就难以承受。所以曾国藩力劝沅弟要有“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的胸怀。
仕途巨细,皆关时运,余持此说久矣,然亦只可言于仕宦,若家事亦虽有运,然以尽人事为主,不可信运矣。
【译文】仕途上的大事小事,都与时运相关,我持此说已很久了。但这话也只可对仕宦而言,若是针对家事,虽有时运的关系,但应以尽人事为主,不可以相信命运。
【简析】家事有亲情维系,彼此协作,可以办成一些像样的事,虽有天灾人祸相扰,但在正常年份,其影响力还是小于人事,因此人事可以作主。官场险恶,人员关系复杂,朝廷在动哪根筋,为臣者除个别近臣亲信外很难掌控,因此仅靠人事难以作主,皆靠时运。
事会相薄,变化乘除,吾尝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然吾辈自尽之道,则当与彼囊也者,赌乾坤于俄顷,校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
【译文】事机相交,变化乘除,我曾将功业的成败、名誉的优劣、文章的精工笨拙,一概放到“运气”这个袋子中。久而久之,更加相信这种说法不可改变。但我们这些人自我努力的途径,当与袋子在一瞬间跟乾坤赌一赌,在锱铢间较量一下先后,终究不会令袋子独胜而我独败。
【简析】曾国藩是刚毅倔强之人,明知运气能囊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却还要赌乾坤较锱铢,为囊中探出一二之物来,其志何其坚,其意何其诚!
思人心所以扰扰不定者,只为不知命。陶渊明、白香山、苏子瞻所以受用者,只为知命。吾涉世数十年,而有时犹起计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
【译文】想想人的心境之所以扰攘不定,只因为不知道天命。陶渊明、白居易、苏轼等人,他们生活得安闲舒适的原因,只因为知晓天命。我经历世事有几十年了,但是有时还生出斤斤计较的心态,这是因为相信天命不够的缘故,真使人深深地感到惭愧啊。
【简析】人既要尽性,又要知命。尽性以示其价值,知命以显其胸怀,这样就进退裕如了。
人定亦可胜天,不可以适然者委之数,如知人之哲,友朋之投契,君臣之遇合,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积诚而致之,故日:“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译文】人定也可以胜天,不可以完全交给天数。如知人上的睿智,与朋友之间的投契,君臣之间的遇合,原本有定数,然而也可以积累诚意去得到,所以说:“看似属于命运的,也有人性在起作用,因此君子不全信命运这个东西。”
【简析】在正确的天人观指导下,还是积诚而致之,不当无为者。这样人在世上才不枉走一遭。
盈虚之道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故古诗“花未全开月未圆”之句,君子以为知道。
【译文】太阳过了中午便要向下走,月亮到了月中盈溢后便要一天天亏缺,所以古诗中“花未全开月未圆”的句子,君子认为这是悟出了大道。
【简析】如果说天人之道是第一大道,那末,盈虚之道就是第二大道了。天人之道说的是认识论,盈虚之道说的是辨证法。此道包括范围甚广,盈亏之道、阴阳之道、刚柔之道、祸福之道几乎皆是。
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立人之道,日仁与义。
【译文】天地间的法则,没有对称就不能成立,所以立天的法则是阴与阳,立地的法则是柔与刚,立人的法则是仁与义。
【简析】曾国藩的哲学思想,源于宋明理学,周子、程子、朱子对其影响极大,在那个时代,中国的哲学已经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所以曾国藩能讲出“天下之道,非两不立”的话,绝非一时之想。
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译文】事物到了极点就会发生变化,挽救浮华的莫过于质朴。长久疲沓之后,用猛烈来振作一番,他的用意应该就在这里吧!
【简析】事物对立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转化。曾国藩的长处在于不仅懂得天道、地道、人道,还能运用对立转化的观点来治学、治军、治政,他最终成为学问家又成为政治家,与其学道致用有很大关系。
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
【译文】天地的道理,是要刚柔并济,不可偏废。太柔就容易萎靡,太刚就容易折断。
【简析】曾国藩秉性偏刚,但经过长期的修炼,变得以刚为主、有刚有柔了,这是他德性修炼成熟的一大标志。不仅曾国藩如此,任何有修养的人都会如此。
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人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
【译文】刚不是指的暴虐,而是指雄强矫健而已;柔不是指的卑弱,而是指谦虚退让而已。办事为公,就应当雄强矫健,争名逐利,就应当谦虚退让;开创家业,就应当雄强矫健,守成安乐,就应当谦虚退让;外出应对人事,就应当雄强矫健,回家与妻儿子女享受家庭之乐,就应当谦虚退让。
【简析】刚为盈,柔为虚。何时须刚,何时须柔都应心中有数,这才叫做修养;否则,当刚不刚,当柔不柔,或者刚则暴虐,柔则卑弱,就不叫修养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译文】天的运行是刚健的,君子把它作为榜样而自强不息。地的态势是柔顺的,君子仿效它而容纳万物。
【简析】曾国藩认为,应该从天刚地柔中学习修身之术:从天刚中学习自强不息的刚毅精神,从地柔中学习厚德载物的宽容品质。
吉、凶、悔、吝四者相为循环。吉,非有祥瑞之可言,但行事措之咸宜,无有人非鬼责,是即谓之吉。过是,则为吝矣。
【译文】吉、凶、悔、吝四种现象互相循环。吉,并非只有祥瑞才可以说得上,只要作事举措都得宜,没有世人非难神鬼谴责,这就叫做吉。越过这一点,就是吝了。
【简析】吉与吝也是盈与虚的问题,可以互相转化。如何常保吉态,就得行事措之咸宜,否则人非鬼责,凶吝即来。
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
【译文】在遇到吉利的时候,常会因忘乎所以而走向凶危;在遭到凶危时,就又会因为警惕自省而走向吉利。因此,君子只知道警惕自省。有警惕自省的意识,于是保守它的欠缺,而不敢去追求圆满。小人却常常追求圆满,圆满一旦达成,耻辱和凶危也便随之而来了。多数人常常有缺陷,而我一个人经常圆满,天道的屈与伸,难道能这样不公平吗!
【简析】吉凶转化各有条件,吉而吝之,即转化为凶,凶而悔之,即转化为吉。因此,高明的人就要看重一个悔字,搁下一个“全”字。
用兵人人料必胜者,即伏败机;人人料必挫者,中即伏生机。庄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
【译文】出兵打仗,人人料定必胜的,其中即潜伏着败机;人人料定必受挫折的,其中即潜伏着生机。庄子说两军相对,有哀戚之容的一方将取胜。
【简析】胜、败也会转化,骄者会转胜为败,哀军常转败为胜,这是普遍真理,毋须怀疑。这话说给在前线带兵的沅弟听,极有警戒作用。
交互之道
大凡办一事,其中常有曲折交互之处,一处不通,则处处皆窒矣。
【译文】办某一件事情时,其中常有曲折交错的地方,一处不通,就处处都受阻。
【简析】交互之道讲的是事物之间的联系,也是辩证法中的重要课题。事物之间既有联系,就有制约,此为彼之前提,彼为此之必经之道,所以一处不通就会造成处处皆窒。
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外重而内轻,其为蔽也久矣。
【译文】用瓦片作赌注的人心里灵巧,用钩带作赌注的人心存恐惧,用黄金作赌注的人心中慌乱。投入的外物愈贵重,那么内心就愈容易不稳,这种状况在赌局中存在已久了。
【简析】这里借用庄子的话,说的是赌局,指的则是治军治政的大局。投入愈多,寄望愈厚,心里愈难以平静,本可以理解,但恰不能如此,只有保持平常心,厚望才有可能实现。
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暖①,则为小人。
【注释】①晻暧:(yanai)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