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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说着话,两人就走进了卧室。卧室里靠后墙是一张老式的双檐架子床,床沿宽得可以放下一只大碗,四根床柱跟小柱子似的,檐上雕着各种花草图案。这张床是世普的母亲出嫁时外婆给母亲的嫁妆,这也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一件家具。他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小时候在床上爬来爬去,觉得这床十分宽大,可如今一看,它远不及如今的席梦思床宽。现在虽然只有一张空床摆在屋子里,但留在世普脑海里的却是无比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和佳兰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那时母亲还活着,可母亲非得让他们睡这张床不可,自己却搬到他原来睡的那张小床上去睡了。从此,他和佳兰再没有离开过这张床。后来儿女也落生在这张床上,他也看着儿女们在这张床上爬来爬去长大。床前的榻凳儿是柏木的,那上面先是整整齐齐地摆着他和佳兰的两双鞋,男左女右,鞋跟朝里,鞋尖朝外,从没乱过。后来陆续多出了两双小鞋。再后来儿女一大,不再和父母睡了,榻凳儿上鞋的摆放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后来他就进城了,再后来佳兰也进城了,可那榻凳儿上鞋子摆放的样子,却深深烙进了脑海里。看着看着,贺世普突然说了一句:“恍若隔世,真是恍若隔世呀!”

说着,贺世普退了出来。端阳知道老叔现在陷进了怀旧的情绪里,也不打断他,只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贺世普又到右边卧室和做饭的耳房看了一遍,出来突然对端阳说:“端两根板凳,我们两叔侄到房顶上去摆龙门阵!”端阳一听便道:“好,老叔,房顶上坐得高看得远,这把木椅子我给你端上去!”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把老式木椅子,世普忙拦住他说:“那家伙太笨重了,就端两条板凳算了!”可端阳哪里肯听,扛起椅子就往楼梯上走去了。

世普老房子的屋顶,虽说上面也盖了人字形屋架,却只是遮住了后半部分,前面还是平顶,平顶周围还用青砖砌了将近一米高的栏杆。房屋的地势高,现在又在屋顶上,抬头一看,贺家湾村一景一物尽收眼底。此时又正是午炊时候,几家屋顶炊烟袅袅,因为没有风,炊烟慢慢形成一根柱子,直指天空。天空和炊烟的颜色一样,看不见其他云彩。有微弱的阳光从铅灰的云层中透下来,这已经是贺家湾所处的川东冬日最好的天气了。贺世普再将目光投向远处,只见天地特别远大,连左边的擂鼓山和右边的跑马梁也似乎远了许多。多么安静,多么恬适,那条像羊肠一样通向和尚坝的弯弯曲曲的小河,好似一根脉管,一些地方汪着水,像镜片似的闪着光。河道里边的坡上,落了叶的树木和没落叶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在静谧中都像是睡着了。贺世普看着擂鼓山顶那块酷似一面大鼓的巨石,突然想起他才从学校毕业回来分在贺家湾小学教书时,大队书记郑锋让他每天早晚拿着一只铁皮喇叭筒,到山上给全湾社员广播《人民日报》文章的情景。郑锋对他说:“别小看了你手里的那只铁皮广播筒,它可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有力武器!”他那时特别卖力,每天早晨七点和晚上七点,社员都会准时听到他在擂鼓山上用铁皮广播筒念“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他就好比是现今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一想到这,贺世普不由自主地笑了。端阳看见贺世普笑,以为世普心里高兴,便说:“老叔,你看你和兰婶一回来,老天爷都出太阳了!”

贺世普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完,也不等端阳问,却突然说:“端阳,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看你娃儿晓不晓得是哪个写的?”端阳听了这话,急忙说:“老叔可千万不能把我考住了!”世普说:“这首诗你娃儿都不晓得,就说明你读书时光玩去了!”说罢,果然抑扬顿挫地背诵出一首古人的诗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诵毕,便看着贺端阳。端阳果然一时蒙了,想不起这是谁的诗,自己压根儿没读过。世普便道:“陶渊明的诗,怎么都不晓得?”端阳一听陶渊明便叫了起来,说:“陶渊明我晓得,但我只读过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首,这首诗没听说过。”世普明白过来,说:“哦,那就是我记错了。你说的那首叫《饮酒》,课文上选了的。我背的这首叫《归园田居》,课文上没有选。这首诗是诗人自彭泽归隐后写的,表达诗人脱离官场,归隐田园后那种怡然自得的乐趣!”端阳听了急忙道:“老叔的书读得多,侄儿要是有你那么深的学问就好了!”

世普听了这话,却咧嘴苦笑了一下,继而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端阳听见世普接连发出两声叹息,知是老叔心中有事,正想发问,却听见世普转移了话题:“好了,端阳,老叔这是发啥子思古之幽情哟?不说这些了,跟老叔说说你的工作怎样?听说现在国家不收农业税,你们这些村官好当得很了,是不是这样?”

端阳一听这话,就着急地叫了起来,好像贺世普是一个法官,不马上辩解清楚,老叔就要落锤定案一样:“哎呀呀,老叔,这可就冤枉我们这些跑田坎的草鞋干部了!”世普听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看着端阳又笑问了一句:“是吗?”端阳说:“可不是吗?现在上面和村民都认为国家不收农业税了,村干部每个月白领钱,好耍死了!其实哪是这样?农村的事复杂,别的不说,就说村民跟村民之间那些扯五绊六的事,就够我们累了!”说完这话咽了一下口水,抬眼看见贺世普在认真地看着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上面对这些矛盾纠纷又抓得紧,要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如果哪里出现了上访的,又是一票否决,又是通报批评,光这个工作就难做!”

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说的这个事我晓得,现在上面把稳定工作抓得很紧。过了年又要开全国‘两会’,省上县上怕出现上访的,所以要求下面要把矛盾解决在基层!”端阳道:“正是这样,老叔!前几天乡上才开了各村党支部书记会,要求在全乡开展农村民事纠纷大调解工作,每个村还要成立领导小组,还组织我们出去参观了其他地方是怎样做的。可上面的话好说,下面的事难做,有些事哪里是我们能调解得了的嘛!即使我们去调解了,别个不听,我们也莫得办法!”世普问:“这么说,村里出现矛盾纠纷了哟?”

端阳见世普主动关心,便立即道:“怎么没有呢?为这事我都急得上火了!”说完又对贺世普道,“老叔你晓得贺中华和贺长安两个人吧?”贺世普说:“他两个人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在村里和乡上教书时,他两个都在我手里读过书,还是我的学生呢!”说完又对端阳问,“听说贺中华发财了?”端阳说:“发财倒说不上。不过他家里挖了鱼塘,副业也搞得好,两个娃儿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家里日子不错,去年才起了楼房!”世普道:“他和贺长安两个是啥子纠纷,你倒给我说说!”

端阳一听,立即坐直了身子道:“说起话长,这还是上半年热天的事了。老叔你是晓得的,贺中华和贺长安都是住在一起的,贺中华东墙就挨到贺长安的西墙。两家人过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免磕磕碰碰,但都没有大的矛盾。不过这两年贺中华手里有了一些钱,胆也跟着壮了,腰杆也觉得硬了,加上他平时就有一些霸道,所以常做出一些欺负人的事来。和他比较起来,贺长安家里穷一些,为人不但老实,甚至有些懦弱……”世普听到这里,打断了端阳的话,说:“我晓得贺长安,读书时就光受人欺负,人家打他连手也不还!”

端阳听了马上点头道:“老叔说得对,人的脾性真是难得改!”说完又接着往下说,“贺中华院子前面有一条沟,是他专门挖的,为的是在老天下雨时,把院子里的水排到他的鱼塘里去。他们两家的矛盾就发生在这条沟里。贺长安在家里种地,喂了一条水牛,是湾里唯一一户还养牛的人。养牛既为自己耕地,也为在农忙时出租挣几个现钱,还为下小牛儿卖钱。今年六月的一天,天下了暴雨,贺中华院子前面的水沟里积满了水。贺长安牵牛出去放,路过水沟时,哪晓得那水牛喜欢泅水和洗澡,一看见满沟的水就跳进去了。贺长安以为牛洗个澡不会出啥子事,就把牛拴在一棵水青冈树上,让它滚澡去了。殊不知那牛滚了一会儿澡,爬起来把贺中华那棵水青冈树擦破了一块皮。这下贺中华就不干了,便找贺长安的麻烦了……”

世普听说为这样一点事贺中华便要找贺长安的麻烦,也太有些小题大做了,便打断了端阳的话问:“他怎么找贺长安的麻烦?”端阳道:“老叔你咋个也想不到!贺长安晓得这事自己悖理,不该把牛拴到树上让它滚澡,再说自己门户又小,不敢惹事,见贺中华找来了,便说:‘这事是我不小心,让牛擦掉了你的树皮,我赔你的钱就是,你先说个数字吧!’可是贺中华却不直接说赔钱的事,而是说:‘我的水沟也被你的水牛扒掉了!我也不要你的钱,说钱外人说我欺负了你。我只要你把水沟给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把树皮给我生起……’”

贺世普听到这里,突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道:“这不是不讲道理吗?树皮擦掉了怎么生得起?”端阳道:“可不是吗?贺长安一听便晓得贺中华是故意刁难自己来了,便说了一句:‘你这不是逼到牯牛下儿,欺负老实人吗?’你晓得贺中华是个煤油桶子,碰不得,一听贺长安的话是说他逞强霸道,甩手就打了贺长安一个耳光,并且还说:‘你说我欺负了你,我就要欺负你,看你敢搬起石头打天!’说完就回去了……”

贺世普听得入了迷,急忙问:“后来呢?”端阳道:“后来?老叔想想,贺长安虽然人老实,可倔人就有倔性,何况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被人白白打了耳光,心里怎么会好受?那天晚上回去就对他女人说:‘娃儿现在也大了,离了老子也能活了,你改嫁吧,我跟贺中华一起死了算了!’说了这话还去磨了一晚上刀。他女人听了这话,怕出人命,就来找我去解决。我急忙去调解,可贺中华仗着有几个钱,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村干部放到眼里。我去调解了几次,贺中华要么是不到场,要么到了就是不讲道理,还说他这要求是合理的。所以到现在都没调解好。今天贺长安的女人又来对我说:‘贺书记,不能再拖了,长安说了如果出不了这口气,只有死人了!’我一听这话,真怕死了人,刚才就是再次去调解,在路上碰到了兴成,才晓得老叔和兰婶回来了的消息。”

世普听完了端阳的述说,也立即说:“是该抓紧调解!我晓得农村的许多纠纷,都是小事拖成大事,最后成为恶性案件!”端阳说:“可不是这样!晓得的说农村的事太复杂,不晓得的还说我们真的拿了钱不做事!我再去调解一次,实在调解不下来,我也就莫得办法了!”世普见端阳作难的样子,想了一想,突然道:“这样吧,他们两个人都在我手里读过书,今下午我去找找他们,让他们各让一步,看他们买不买我这张面子!”

端阳一听世普这话,一下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过去拉住了贺世普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说道:“老叔,这太好了!你老人家出面,他们还敢不给你老面子?我在这里先谢谢老叔了!”说着就真的向贺世普鞠了一躬。世普忙说:“你先不要谢我,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完又对端阳说,“你娃儿要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呀!你看看,这样一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如果大家稍有一点法制观念,怎么会出现这些事?还说出了要死人的话!”端阳听了立即附和说:“就是,老叔!还是老叔站得高、看得远……”话还没完,佳桂在下面喊他们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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