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成给贾佳桂杀了鸡,回到路边,重新扛起自己的锄头往家里走。刚拐过下马坟,突然碰到了贺端阳。端阳把毛衣扎到裤腰里,却把一件黑灰色的羽绒服披到外面,脸上挂着几分怒气。看见兴成,强把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因为兴成不但和他是一个祖宗下来的,还是他参加村主任竞选时得力的政治盟友。要没有他和贺善怀、贺毅、贺长军、贺建等一伙人的支持,他至今恐怕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看到他这伙支持者都会十分客气。此时一见兴成迎面走来,不等对方先打招呼,脸上便漾出几分笑容,道:“哦,收工了哇,兴成哥?”兴成一听也忙道:“是呀,支书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现在不但是村主任,还支书主任一肩挑了。因此兴成这么叫他。端阳却道:“兴成哥你这样叫我就见外了!只有弟弟兄兄,脑壳打烂都镶得起,啥支书主任,今天叫你当你就当,明天叫你不当就不当,算个啥?你是哥,直接喊我端阳就是!”兴成道:“该怎么喊就怎么喊,莫得规矩,怎么成方圆?”说完这话又盯着端阳问,“都中午时候了,你还要到哪里去?”端阳道:“说起来怄死人了,还不是为贺中华和贺长安那起纠纷!从上年到现在解决了好多次,就是解决不下来。刚才贺长安来对我说,解决不下来就只有死人了!你听听这话,要真是死个人摆起,我们都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兴成听了这话,立即道:“我晓得他们两家的矛盾很深,贺中华又是个不让人的,即使你现在去解决了,他们也不一定依你的!要我说,你现在先不要去解决!我跟你说,老叔和佳兰婶回来了,你不如先去看看!”端阳一听叫了起来:“老叔他们回来了?在哪里?”兴成道:“在佳桂婶家里,我才帮佳桂婶杀了鸡!”端阳听完,马上把披在肩头的羽绒服穿好,拉好拉链,才一边抻衣角一边急急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他们房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我怎么不去看看呢?”说罢就朝麻地儿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到了佳桂的房子前,果见贺世普坐在阶沿上看书,端阳就叫了起来:“老叔,你老人家舍得回来呀?”贺世普已经沉浸到书的世界里了,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倒吓了一跳。抬头一见是端阳,便笑道:“哦,是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啊!”端阳道:“老叔羞煞侄儿了,我这算啥父母官?给大家跑腿的差不多!”世普道:“这话说得好!就要牢固树立这样的公仆意识,不要一当官就忘了本!”端阳道:“老叔说得对,我一定牢记你的教导!”说完这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马上问,“老叔回来,怎么不先告诉一声,我们好安排人来接你!”说完又接着问,“佳兰婶呢?”
贾佳兰在灶屋里陪着佳桂做饭,听见端阳问,便在里面答道:“是端阳哇,有啥事?”端阳听见话音,立即走到灶房里,看见贾佳桂正在菜板上剁鸡,贾佳兰陪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龙门阵。端阳便道:“兰婶,听说你和老叔回来了,我是来接你们的呢!”佳桂听了这话,不等姐姐答话,便对端阳笑道:“你明明看见我鸡都杀起了,才说雨后送伞的话!”端阳道:“好哇,我是刚刚听说老叔和婶回来了,中午这顿饭我不和你争了,但晚上你可别和我抢,啊!”佳桂又笑道:“你是支书,你说了的话哪个敢和你争?”端阳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村里给老叔接风!”说罢又对佳兰问,“兰婶,你们家里的钥匙我带来了,上不上去看看你们的屋子?”贾佳兰说:“一个空屋子,有啥子看头,你问问你世普叔,他愿不愿上去看看?他愿意去看,你就带他去看吧,我和佳桂摆会儿龙门阵!”端阳便走出来,对世普说了佳兰的话。世普坐着正无聊,便随了端阳往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世普和佳兰老房子的钥匙,怎么会在端阳手里?原来在去年村级组织换届中,为了支持端阳竞选村主任,在贺家湾成功商人贺世海的导演下,由县政协燕副主席带队,到贺家湾村开展了一次农业结构调整“视察”。名为“视察”,却明显是为给端阳造势来的。世普也是那次“视察”大员之一。同样也为了支持端阳,世普当着乡、村干部和全湾村民的面,把自己老房子的钥匙交给端阳,托他帮助照看一下。世普这样的举动用意是很深的,他没有明说自己是站在端阳一边的,却又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自己是信任和支持端阳的。果然,后来端阳竞选上了贺家湾村的村主任。现在,端阳带着世普从佳桂房屋旁边的小路往老房子走去。这是一条只供他们两家人行走的之字形小路,窄窄的,从佳桂家堆码砖垛的竹林里走过两三丈远的样子,突然一拐弯,就像一条带子似的缓缓地朝他的房屋伸去。虽是上坡路,却因为坡不高,加上小路又是斜着通向世普老屋子的院子,所以并不陡。虽然有好些年没走过这条小路了,可此时走起来,还是十分亲切。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世普老房子的院子里。佳桂房屋上面的人字形小青瓦房顶,差不多正好与世普老房子的院坝齐平。如果将屋顶换成水泥预制板铺的平顶的话,那么像端阳这样的汉子,则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佳桂的房顶上。世普站到边上朝院子里一看,发现竟然比佳桂的院子还要干净,便知道端阳照看他的屋子是用了心的。等端阳打开屋门,他进去一看,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屋子里虽然散发着一股霉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主人昨天才刚刚离开,一切东西都还按过去一样摆放着。堂屋正中是一张吃饭的老式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显得笨重,桌面的漆有的已经开始剥落,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人身上长了牛皮癣。板凳是自己后来请木匠做的,没上漆也没上桐油,此时木头的颜色有些发黄了。看见桌子和板凳,贺世普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自己和佳兰以及孩子们围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热闹情景。顿时贺世普心里有几分热乎起来。他伸出几根指头摸了摸桌面,又摸了摸板凳,上面都没有灰尘。贺世普不禁有些感动地对端阳说:“我让你帮我照看老屋,看来老叔没有找错人!”
端阳听了这话急忙道:“老叔这是看得起我!”说完又说,“老叔对我的恩比天地还大呢!”贺世普继续往屋子里瞧,靠墙角立着一架木风车,这风车还是田地到户那年,他们从集体分来的。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屋子左边,靠卧室的墙壁下是一把竹凉椅,过去他晚上乘凉,就把凉椅搬到屋顶上,纳四面凉风,观星斗银河,那份放松的心情,至今想起来还十分怀念。可久没人坐,上面的竹篾片有的已经呈现出发黑的颜色。和竹凉椅并排摆在一起的,还有一把老式的木椅,半圆形的椅圈,像今天用竹子和藤条编织而成的“圈椅”。这把椅子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老祖宗们和父母都是在这把椅子上咽气的。因为根据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说老人要是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那叫“背床”。“背”了“床”的老人不能顺利进入天堂,所以必须让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因此,这把笨重的老式木椅也可以说是后人恪守孝道的一个象征物。一想起这些,贺世普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父母模糊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起来。为了转移情绪,他这才回答端阳的话说:“我有啥恩?这是你娃儿自己的造化!”说完这话又马上问,“贺春乾现在在哪里?”
贺春乾是贺家湾原来的村支书。贺家湾的贺氏家族虽然是一个祖先下来的,可后来人口繁衍,就像一棵大树分杈那样分成了六房人,俗称“老六房”。但各房的发展又不平衡,其中大房人最多,小房人次之,其他几房人人数就更少了。所以从贺世忠当支部书记起,支书和村主任都是大房人担任。贺端阳是小房人,从县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回到贺家湾后,就想竞选村主任,为小房人争气,却遭到了贺春乾的百般阻挠。贺春乾的上面又有乡上的伍书记撑腰,所以贺端阳竞选村主任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当然最后还是在同样是小房人的贺世海、贺世普的支持下当选了。没想到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不久,贺春乾就倒台了。贺春乾倒台不是贺端阳把他弄下去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严格说来也不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而是被伍书记牵扯下去的。因为在县上调整班子时,伍书记已被组织定为副县长候选人,还被组织找去谈了话。伍书记自然是非常高兴,可是不久,有人将一封告发伍书记有经济问题的信寄到了省纪委,上面便来人调查了。一查,果然查出了伍书记的问题,并把贺春乾给牵连进去了。原来几年前,省上有家“九环制药公司”来贺家湾租了一千亩地种植中药材,伍书记和贺春乾贪污了公司给农民的部分补偿款。这样一来伍书记倒下去了,贺春乾自然也倒下去了,新来的马书记便让端阳支书、主任一肩挑了。现在端阳听见世普问,便道:“听说出去打工了,具体到哪里打工,我也不知道。”
世普一面往原来的卧室里走,一面回头对端阳道:“贺春乾脑袋瓜子很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是咎由自取!你可以学他的聪明,但不能拣他只往自己的胯脚下刨的样!”端阳说:“老叔放心,侄儿该得的才得,不该得的一分钱也不得!”世普听了这话,便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一有贪心便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