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人一听,自是不好意思,一定会红着面孔,再添上几盒烟或给上几块零钱。于是不管是狮子还是车灯,便都会满意离去。满村的孩子们又会像当年的小青年追随着宣传队一样,追随着狮子、车灯而去。
到了20世纪90年代,年轻人开始大量外出打工了,原来耍狮子、车灯的那拨人都差不多五十多岁了,腿脚逐渐硬了起来,想玩也玩不动了。因此连这些简单的文艺活动,在乡间也就慢慢中断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庄稼各做各,大家都想尽千方百计挣钱,包括乡政府和村委会,还有谁愿意既费财又劳心地来组织这样一些与挣钱和出政绩无关的活动呢?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县上有专门的川剧团,还有曲艺队,经常下乡演出。他们一来,那可真说得上是家家闭户,户户关门,万人空巷去看演出。一些乡也有民间的川剧“玩友”。有些人家在结婚或过生日的时候,请不来县里的戏班子,就把那些唱“玩友”的请到家里热闹一下。由于耳闻目染的缘故,至今一些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都几乎会哼几句川剧。可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90年代,县里解散了川剧团,川剧团的演员分布到县里各行各业,有的后来当了官,有的成为大款,当然,有的也穷困潦倒。至于曲艺队,解散得更早。
在县里川剧团、曲艺团解散的同时,农村电影也开始受到了冷遇。不是庄稼人故意要冷遇它,而是因为随着大集体的解体,集体财产被分光和卖光,村级组织连它自己都无法生存下去了,遑论再为群众放电影。许多电影队的放映机,在乡政府的破礼堂里变成了废铁一堆。
不久,电视走入了寻常百姓家。电视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电视通过形象的画面和生动的音效,把发生在外部世界的精彩及时有效地传递到了每一个村民面前,让人们了解到上至国家的大政方针,小至做人的基本道理。但是另一方面,人们也注意到,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锁上院子大门、堂屋大门乃至房间的门,默默守候在电视机前。精彩的情节或者重大的新闻也有可能在次日的白天,引起庄稼人的讨论,但是绝大多数关于电视节目的讨论,仅仅只限于家人之间。电视使得本已像马铃薯一样疏松的庄稼人,变得更加分散,更加各自为战。正如村民所说:电视这个东西好,也不好。好处最起码有两个:一是消息快啊,每天我们国家有什么事情,明天下雨还是刮风马上就晓得了;二是吸引人啊,这个东西有声音、有图像,不容易让你走神。说它是个坏东西,同样也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把小孩子弄得书都不好好念了,成天都要看动画片。动画片中那些猫呀狗的,比他娘老子都亲;二是邻居不串门聊天了,成天都窝在自己那个旮旯儿里。然后,大家又蓦地发现,电视上演的那些事,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不是武打争雄、血肉横飞,就是谈情说爱、争风吃醋,不但没受到教育,反把人教坏了;不但没让人聪明,反让人变得傻子一个了。这个铁匣子、“小娼妇”,庄稼人想说爱你,实在不容易呀!
也就是伴随着庄稼人对电视的无奈开始,城里的“洋乐队”开始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上流行了起来。这“洋乐队”的学名又叫“电子乐队”。“洋乐队”人数不多,要价不高,又是吹又是打的,庄稼人不就是喜欢热闹吗?正好,电子乐队它有个大音箱,声音通过音箱的扩大,不但震耳欲聋,还可以把它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得更远,让更远处的人也震耳欲聋。能让人震耳欲聋当然能表现出热闹的气氛了!加上价钱又承受得起。因此一经在某个村里开了头,便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哗啦啦地在一夜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一个电子乐队一般六七个人,其中一个能言会道的人做主持,两个女演员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演奏架子鼓、电子琴等乐器的都是蓄长发或在脑后绾一根马尾巴的须眉男子汉。“洋乐队”演奏的又全是些流行歌曲,什么《爱你一万年》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今夜好想你》呀,《今夜等你来》等很能勾人口味,特别是年轻人的口味。因而电子乐队一兴起,便得到年轻人的欢迎。但久而久之,老人们的抱怨却来了:他们经常抱怨音箱里传出来的声音太大,尽管他们现在耳朵有些背了,听话常常听大话,音箱里的声音也太大了嘛,吵得他们耳朵一天到黑都在放“鸽哨”,嗡嗡直响。更重要的是,搞得他们打麻将时也不得安宁,常常因为吵闹而出错牌。可老人虽然不喜欢,但现在这个社会是“小鬼当家”,老年人对电子乐队纵然有一千个不乐意,却拗不过年轻人,只好罢了。后来电子乐队多了,一些电子乐队为了争取生意,吸引人气,嫌光在嘴上动员《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已经落后时代了,得付之行动才行。于是便让“妹妹”们开始在台上脱。开始是羞羞答答地脱,半遮半掩地脱。原则是脱上不脱下,偶尔露下胯。最后是完全地脱,大胆地脱,彻底地脱,脱得一丝不挂,把自己的春光尽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妹妹”们倒是与时俱进,大胆往前走了,可庄稼人未必肯跟着往前走。要不然,他们为什么历来都被视作是一个“保守”的阶层呢?当“妹妹”们在台上争先恐后地脱、脱得越来越彻底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洋乐队”在农村寿终正寝的日子到了。现在,很多庄稼人有事,宁肯冷清,也不愿去请电子乐队了。为什么?怕“妹妹”们来后表演一些伤风败俗的节目让乡亲们谩骂。
闲话少说。却说这日中午,世普和佳兰刚吃过午饭,世普还没来得及躺在椅子上小睡,佳桂便带着两个儿子贺宏和贺伟上来了。贺宏在县中读高二,贺伟在县二中读初二。贺宏完全长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上嘴唇已经挂上了一圈黑绒绒的八字胡,只是脸上略带稚气。这小子完全像是世国的翻版,圆乎乎的脸庞,胖乎乎的身子,大大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戴一副眼镜,在英俊和漂亮中又多了几分文气。贺伟则还像一个少年。个子和他的哥哥倒差不多,只是瘦弱得多,因而看上去也单薄得多。他的模样则像佳桂,长长的睫毛,往上翘的嘴角,一说话就脸红的表情,加上手脚的纤弱和苍白,使他更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兄弟俩可能才回家里,还穿着校服,脚上也是同样的运动鞋,看上去非常可爱。兄弟俩一进世普的门,便像经过训练似的齐声喊道:“大姨!大姨父好!”
佳兰一见,便叫了起来:“哦,贺宏、贺伟回来了,啥时到的?”佳桂没等儿子们答话,便说:“刚刚才回来,一回来就说要上来看大姨、大姨父!”世普听见这话,也感到十分高兴,便在竹凉椅上坐直了身子,首先对贺宏说:“要来看大姨父,首先得跟大姨父汇报一下你们的成绩!贺宏先说,这一期考得怎么样?”贺宏迟疑了一下,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考得不怎么样。”世普紧盯着他问:“不怎么样是怎么样?”贺宏这才羞羞答答说出了各科成绩。世普一听,便明白这成绩确实是“不怎么样”,只能算是一般,便对贺宏说,“下期你小子可还要加把劲哟!”贺宏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是”。
这儿世普又盯着贺伟问:“你呢?”贺伟见问,脸一下红了,只把嘴唇抿着朝世普笑,却并不答话。世普见了,以为这小子考差了不好说得,便又问:“你难道也是考得不怎么样?”眼睛看着贺伟。这小子却仍然是只笑不答。气得佳桂推了他一下,说:“大姨父问你,你怎么不说?”这小子才说了。原来他考了全年级前五名!世普一听这话,高兴了,便叫贺伟过去,一手拉了他,一手在他头上抚摸了几下,说:“你小子不错,可也不能骄傲,啊!”说完又对贺宏说,“你小子也不要沮丧,偶尔发挥不好,也是有的!”
说完,这才对佳桂问:“你们吃饭没有?”佳桂说:“我们哪里这样早吃午饭?不过,我们下去了就吃!”说完这话,然后佳桂抬起头,看着世普和佳兰说,“哥、姐,我上来和你们商量一件事。这几天湾里和周围团转的村听说我们村过年要唱三天戏,到处都闹得呜喧喧的了!湾里好多人都在商量过年把亲戚叫过来看戏!外头一些人看见我们湾里的熟人,也叫这天一定帮忙给他们占个好位子。明天贺宏、贺伟要去看他们外婆,妈也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过了,我想今年过年,就让妈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也好看戏,就不晓得你们赞不赞成?”
佳兰一听完佳桂的话,马上说:“这有啥不赞成的?不过妈的脾气,就不晓得她会不会来?”佳桂说:“来不来是她,请不请是我们当女儿的心意。我们请了她不来,那就不能说我们不孝顺了!”佳兰说:“佳桂你的话说得完全对,那我们就请她吧!”说完就又对贺宏、贺伟两兄弟说,“你们记到没有?一定要把外婆请来哟!”贺宏、贺伟说:“大姨放心,我们一定把外婆请来!”佳兰又说:“跟你们舅舅、舅妈,还有你们表姐都说一声,让他们早点来看戏!”贺宏、贺伟又都答应了一声,然后随佳桂回去了。
第二天,贺宏、贺伟弟兄果然去外婆家了。下午两弟兄回来,却并没有把外婆请来。佳兰问两弟兄外婆为什么不来。贺宏欲言又止,贺伟却照实回答了,说:“外婆说她不在外人家过年,她要在舅舅家里过年!”佳兰一听这话,就笑着对佳桂说:“佳桂,你看妈还是那样重男轻女!我们当女儿的对她再好,哪怕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吃,在她眼里还是外人。”佳桂一听这话也说:“就是!我从小到大,除了嫁人这一天,妈给缝了一件新衣服外,其余那么多年都是穿你的旧衣服。可弟弟呢,一年一套新衣服,就从来没穿过一件旧衣服。”佳桂说着眼睛就红了。佳兰见妹妹提起这事,急忙转移了话题,说:“算了,她不来也好!不来我们才好清清静静地看两天戏呢!”佳桂想了一下,没再提母亲的话了,却对佳兰问:“姐,你们准备哪天去给妈拜年呢?”佳兰想了想说:“忙啥?等三天戏看完了,我们两家人约个时间一齐去给妈拜年,免得妈今天也在待客,明天也在待客。”佳桂听了忙说:“那好,姐,啥时去你和哥定个时间,定下后告诉我们一声就是!”佳兰答应了一声,姐妹俩便各忙各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