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象在春节过后渐渐显露了出来，出了正月，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了，早晨天亮得也更早了一些。
这天早上，阿婆早早地就把阿七喊起来，并且亲自给阿七穿上衣服，梳起了头发。阿婆一边给阿七梳着头发，一边嘱咐阿七道：“以后凡事不要莽撞，要乖乖听话，不懂的事要问一问再做，在主子面前要少说话。”阿七还有一些困倦，却因为阿婆今日不同往常的举动而有些警惕，她还在疑惑阿婆这是怎么了，听到这些训诫也只好轻声答应下来。梳洗完毕，阿婆把阿七领到屋外，管家站在那里等着。自进了齐府，阿七便再没见过管家，这时有一点认生。阿婆推了推阿七，说道：“去吧，要听话啊。”阿七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见阿婆用手抹了抹眼睛，更有些迟疑了。管家上前牵过阿七的小手，拉着她向前走去。阿七仍然回头看，阿婆冲她摆了摆手，就像那天从家里离开时娘的神情似的。
阿七被管家领着，七拐八拐，拐到了一间大屋门前。阿七隐约觉得这里好像来过，又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哪里。齐府的大屋长得都差不多，但看样子这里是上院了。管家站在屋门口向里面喊了一声：“小少爷。”屋里并没有人回应。管家推开门领着阿七走了进去。阿七一下就记起来了，这是她上次乱跑闯了祸的那间屋子。虽然那次并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但还是让阿七觉得很害怕。但这一次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先生，教她识字的先生。她忍不住欣喜地出声叫了一声：“先生……”随即又想到阿婆嘱咐了她要少说话，于是没有叽叽喳喳说起自己这些天有多么认真地完成了先生留给她的作业。先生微笑着看了看阿七，仍旧低头写字。
一个高大的女人推着一个奇怪的椅子从屋子的里间走了出来，椅子两侧有两个轮子，就像爹拉粮食的小车那样可以推动向前。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看上去和阿七年纪相仿，脸色特别苍白，连嘴唇看上去都是白的，只有一双眼睛是黑的，可也不很明亮。管家对着这个男孩微微鞠躬，说道：“小少爷，这就是老爷给您安排来陪读的丫头，叫阿七，以后就是她帮着您在课业上用功了。”说罢转头对阿七说道：“给小少爷行礼。”阿七乖乖地行礼道：“小少爷。”男孩点了点头。男孩身后的高大女人仔细看了看阿七，惊讶地说道：“这不就是那天……”男孩这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女人的话来不及说完，赶忙从一旁拿起痰盂端到小少爷跟前，又一只手轻抚着小少爷的后背。管家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忙，就说道：“那就让先生开始上课吧，少爷有什么需要交待葛妈来说就是了。”男孩还在咳嗽，葛妈代替他对管家说道：“管家去忙吧，少爷这里有我呢。”
男孩咳嗽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葛妈这才把那带轮子的椅子推到先生面前的书桌旁，又向阿七招了招手叫她到书桌前来。男孩用一块手帕掩着嘴，有气无力地瞄了一眼面前的小丫头，说道：“原来你叫阿七啊。”阿七呆呆地点点头，想起那天在这屋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好像就是这个男孩的声音，原来这是小少爷。葛妈蹲下来，拉住阿七的手说道：“老爷叫你来是陪少爷读书，你知道吗？”阿七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能点头说知道。葛妈笑了笑，摸了一下阿七的头，起身搬来一个圆凳放在书桌前，对阿七说道：“以后你就陪着少爷在这里跟先生读书，这也是你的一个福分，你要一心一意对少爷好，少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记住了吗？”阿七点了点头，她是愿意跟着先生读书的。至于陪着少爷，她看了看少爷苍白的脸，而且她注意到少爷的腿似乎特别短，盖在一个毯子下面，却还是能看出来有些不同。她不知道少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她觉得少爷人很好，比村里那些总来捉弄她们这些女孩子的小男孩们不知好多少倍。陪着少爷，她想她也是愿意的。
阿七白天跟着小少爷在屋里读书，吃饭的时候，少爷和先生一起吃，她和葛妈一起吃，晚上她就跟着葛妈睡在另一个小屋里，不过这个小屋比她之前和阿婆住的那一间要大。这里其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从小院背后的一个小门过去是一条长长的回廊，阿七上一次跑丢了就是从那里跑来的。而小院前面还有一个门，管家带着阿七是从那里进来的。葛妈禁止阿七乱跑，尤其不准她从那个有回廊的小门跑出去。这一次阿七很听话。
绿荷姐姐有时会来探望阿七，但也来得很少。阿七觉得自从春节过完以后，绿荷姐姐比以前变得活泼了一些，她会和阿七说一些省城如何如何的话，阿七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觉得姐姐拿来的糕点很好吃。绿荷姐姐有时对她比她自己的姐姐对她还要好，会温柔地给她梳小辫，会教她唱歌，还会给她带好吃的糕点，绿荷姐姐说那是四太太赏的。可是阿七很久都没见过阿婆了。阿七也问绿荷姐姐，怎么不见阿婆来看她。绿荷姐姐都说，阿婆年纪大了，走动起来不方便，何况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阿七懂事地点头表示理解。
转眼就又是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春节的时候，因为小少爷不方便出屋子，所以阿七决定留下来陪他。小少爷很温柔地笑着说：“没关系的阿七，你去和绿荷姐姐看烟花吧，我有葛妈陪着就行了。”阿七固执地摇了摇头，她已经认定了小少爷是她的伙伴，她应当陪着他的。葛妈去给少爷准备新年的衣物了，她陪着小少爷留在大屋里烤着火。阿七蹲在那里，把手凑近火盆，手被映照地红通通的。小少爷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阿七已经知道了少爷坐着的奇怪椅子叫轮椅，有时候阿七也会踮着脚去推动它，推到少爷想去的地方，虽然都是在屋内。她也知道了少爷的腿生下来就和常人不同，无法支撑他站立，他因此整日都在屋里闷着，不能走出去和别的孩子一样跑跳着玩耍。阿七轻声问道：“少爷你看过烟花吗？”小少爷睁开眼睛，目光很平静地看向阿七，他知道父亲安排阿七一个女孩子来陪他读书，就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别的男孩子是怎样的生龙活虎，可是看到阿七这样的女孩子都可以随意地四处走动，依然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在阿七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残缺流露出过鄙夷的态度，也并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同情，她只是陪着自己，这已经让他觉得轻松很多了。他摇头回答了阿七的提问，阿七沉默了一阵，嘟囔着说道：“其实烟花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小少爷有些愣住了，他听大哥说烟花是很美的，可是聪敏如他，他想到了阿七或许是怕自己因为看不到烟花而难过，所以就说没什么好看的吧。他笑了笑，没有质疑阿七的说法，又闭上了眼睛。
窗外隐约传来爆竹的声响，屋里的两个孩子都不说话，好像这样就都很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