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明与阿七并肩走出庆华年舞厅,张若明打算坐车带阿七去法租界吃法餐。阿七略微迟疑了一下,提议道:“不如我们多走两步,我知道一个粥特别好喝的地方,现在应该还没收摊的。”张若明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点头答应了。
一个简陋的粥饼摊前,一对中年夫妇正在收拾厨具和桌凳,看样子是要收摊了。阿七小跑了两步上前问道:“这就收了吗?我们还想……”那丈夫摆了摆手,说道:“明天吧,明天早些来。”阿七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转身想和张若明解释。那妻子却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商量道:“再给他们做一顿吧,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丈夫好像不大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但仍然摆开了桌凳,重新拿出厨具,准备烙饼。妻子舀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粥,对阿七说道:“小姐请坐吧,饼很快就好了。”阿七脸上立刻挂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说道:“多谢。”
阿七与张若明坐在街边,吃着清粥小菜和烙饼,听着旁边的中年夫妇俩话这一天的家长里短,天空中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夜色静谧,不远处的三两声犬吠,是这城市里流浪的野狗。阿七此刻真的很满足,仿佛张若明走以后,她那些被相思煎熬的日子全都化为乌有了,她只知道他回来了。张若明看着阿七低头看碗,然后痴痴地傻笑的样子,着实是可爱的,少女的可爱,尽管阿七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他柔声开口问道:“这段时间,你好吗?”阿七抬眼看了看他,有些故意为难他的意思,惆怅道:“如你所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张若明有些吃惊了,他其实并不很了解眼前这个范小姐,虽然在这之前,他也调查了她的身世来历,以便有备无患。他知道她出身农户,在当地乡绅的府上做过陪读丫鬟,然后就是到上海来跟了她的表姐沈佩含改行做舞女。这样的身世看似有一些传奇的意味,但在这样一个乱世中,能谋生便都有些顾不得手段,何况这些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实在不足为奇。但张若明依然没有想到阿七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七扑哧一声笑了。张若明更加有些困惑不解,直问道:“你笑什么?”阿七捂着嘴不肯说,但是心里却真的因为张若明刚才的反应而感到有趣。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和张若明真的像是朋友了。不再是以前那样每一次见到他,都像拜神佛一样,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张若明也被阿七想笑又不肯大声笑的滑稽样子感染了,两个人就好像忽然有了默契似的,相视一笑,眼睛里好像一下子就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却是两个人都懂的内容。
送阿七回公寓的路上,阿七絮絮叨叨说起了近来舞厅的一些事,说有个特别漂亮的舞女嫁了洋人老爷,一下子摆出阔太太的款来。又说有一个乡下新来的,跳得也不好,怎么打扮也不好看,只好辞了工去做别人家粗使的佣人。还神秘兮兮地说了一个当年仅次于沈佩含的舞女,跟别人做了相好不算,还私下做起了皮肉生意,拉拢了舞厅里好几个舞女跟她一起。张若明安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言论,只是点头表示听到了,摇头表示惋惜。阿七说着说着情绪就有些低落了,她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上海的很多大舞厅也有这样子的风气了,更别说庆华年的生意,本来自表姐走后就不太好做,也亏得是逃到上海来避难的富人太多了。不然也许要关张了。”张若明拍了拍阿七的肩膀,安慰道:“眼下的时局,的确是艰难的,不过……总会好的。”阿七点了点头,对张若明笑了笑,说道:“也罢,舞厅关了门,我就不跳舞了,也累了。找个地方帮佣,也蛮好的。”说罢这些话,阿七仍旧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却见张若明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她转过身站在那里等他,并不催促,也不问他是在想什么,多跟他在一起的哪怕短短几分几秒,她也是享受的。
张若明心里下定了一个决心,于是追上阿七,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何必去做帮佣,你识文断字,倒可以在政府里谋一个简单的文职做做。”阿七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是说……现在的政府?上海的政府?”张若明点头道:“是啊。”阿七四下环顾了一周,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说,日本人的政府?”张若明笑了,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有汪主席嘛。”阿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有些急道:“可他是……”张若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摇了摇头。阿七于是没有把话都说出来,两人心知肚明。
张若明一路跟着阿七回到了公寓,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阿七心里又有些紧张了。
翌日清晨,鸟鸣声吵醒了阿七,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又闭上了眼睛。可她闭上眼睛的同时,也微微扬起了嘴角。张若明就在她身边,躺在她的枕边。她想自己此刻的心情都已经无法用幸福二字来概括了。她感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了,睁眼去看,张若明一只手撑着脑袋,正微笑着看着她。她回以一个甜蜜的笑容,轻身问候道:“早。”张若明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抚了抚她有些蓬松凌乱的头发,也柔声道:“早。”
昨晚两个人回到公寓后,张若明一身旅途疲倦,却始终没有言说。阿七被久别后的重逢冲昏了头脑,直到看见张若明双眼通红,才想起了原本是想让他早点回去休息的。后来阿七烧开了热水,张若明就在公寓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行李箱里干净的衣物,两个人喝着红酒,窝在沙发上谈了很多。谈张若明离开以后的她,话题里自然也总离不开他。就这样谈着谈着,慢慢相互倚靠在一起,有了一个吻,又一个吻,直到彼此的眼中,只有彼此。
阿七答应了张若明辞去舞厅的工作,去找表姐沈佩含,设法把自己安排进政府里做事。沈佩含面露难色,她抽了一只烟又一只烟,也没有给阿七一个准确的答复。负责准备饭菜的老妈子走来问道:“范小姐留下吗?要不要现在备饭?”沈佩含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去准备吧,没道理我表妹来了连一顿饭都不吃就走吗?”老妈子刚要走开去准备,沈佩含又把她叫住问道:“你等等,司令回来吃吗?”
“打过电话说不回来了。”
“又不回来……”沈佩含皱着眉,挥了挥手。
阿七一直没再开口,她把来意向沈佩含说明白了,就只等沈佩含发话。她倒是也没想到,沈佩含没能给她一个成或是不成的痛快答复。似乎一切还要等陈司令做决定。陈司令如今是新政府的上海警备厅的得意人物,虽然没有过去的军阀痛快好作,但似乎也是志得意满的样子。当然阿七也并不知道他总是时刻都要提防着别人要他的脑袋。中国人会要他的脑袋,日本人也会要他的脑袋,所以他要做一些事,又不要做一些事,往往一件事就快要让他想破了脑袋。
饭桌上,沈佩含并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给阿七挟菜。阿七就老老实实地吃。饭吃到一半,沈佩含放下了筷子,郑重其事地对阿七说道:“我知道现在舞厅不好做了,我也从一些方面知道了这些消息。你辞了工,也是好的。只不过,进政府,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你也知道……”表姐没有明说,可是阿七当然知道。阿七本来就知道一些,张若明给她讲了一些以后,她自然是更明白了。沈佩含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不如联系一个富商,扬州来的一个丝造厂老板,人蛮好的,我看就可以。”阿七没想到表姐给出的竟是这样一个答复,一时间真的没有话可以应对,就只听着表姐左一句右一句地夸奖这位丝造厂老板,脑袋嗡嗡作响,这下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