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过完农历新年，农村的习俗就是孩子又长了一岁。那样算起来，那年我是十三岁，表哥从上海回来带我离家。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天天色阴冷灰暗，还飘着雪花。随身包袱里母亲给我准备了两套仅有的换洗衣服。身上衣裳也没什么样子，打补丁的薄袄子，棉絮少得可怜，已经洗得变硬，根本挡不住风雪，矮小的我冻得直打颤。母亲看了，更是不舍，一路不住捧着我的手哈气为我取暖，可她又何尝不是衣裳破旧，双手冰冷。
从家到车站的路上，父亲依旧是沉默。临上公车，母亲已是泣不成声，寡言的父亲才开口叮嘱我了几句：“做人要厚道，做事要勤快，不要怕吃亏，好心会有好报……”
路上并不顺利，先是到渡口的车没开出多远，出了故障。沿路也不可能有其它的班车可以搭。一车人带着行李，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渡口。过江时，木船超重，加上风雪天激起的大浪，差点倾覆，船上人吓得哭爹喊娘不住。终于达到了镇江了，又发现去上海的最后一班火车已经没了。怕错过第二天的火车，我和表哥不敢走远，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酒馆打地铺借宿。眯瞪了两三个小时，赶着爬起来排队买票。
这是1945年的年头，日本人还在，战祸不断，时局动荡，上海有租界，洋人多，成了很多人中国人理想中的避祸孤岛。开往上海的火车，永远是人满为患。表哥和我好容易买到了当天中午的火车票。火车来了，月台上，哭喊声夹杂着呵斥声，乘客为了挤上车，爬窗户爬车顶的都有。十三岁的我个子瘦小，挤不上去，也爬不了高，表哥和同行的朋友已经上了火车，我被挤退在月台上，没了主张。还是表哥有办法，上去后，打开了临近的窗子，和朋友合力，把我从窗子里拖了进去。
车厢里挤得人缝全无，从镇江到上海，七八个小时，只能直着腰杆站着。只要略微动弹一下，不是踩了这个，就是挤了那个，厕所根本也别想去。
当天到上海已是深夜，从火车站到表哥家，要穿过英法租界。上海晚上市面也很乱，英法租界区，夜间出入口的门也是要锁起来的。翻越租界，被军警抓住，有可能要蹲班房或者被毒打；晚上在租界外的街面上呆着又不安全，怎么办？权衡再三，表哥还是决定翻墙。在租界里寻了一处僻静处，露宿了一晚。还好一夜无事。
第二天，我被带到了说定的杂货铺做起了学徒。市面不稳当，大上海机会是多，可要呆住也不容易。那时候当学徒，工钱是基本没有的。所谓学徒，其实就是打杂的。主家起头不但不会正劲儿教你技能；能不能留下来，也就是主家或者师傅一句话。
杂货铺学徒，学的其实说白了是如何偷巧。有人来打油，油墩子，下去要快，倒出来要慢。下慢了就满了，倒快了客人觉得少。卖米也一样，要变着法子，不着痕迹地给客人越少越好。这些门道和打小父母跟我说的为人处世那套，完全是相反的。农民，种庄稼，哪里来得了半点取巧，少使半分力气，少的可能就是一份收成。杂货铺里这些偷巧门道，一时哪里能领会。没几天，主家就觉得我不够“机灵”，让我改晚上守店。
打仗的日子，抢盗时有发生，有时候白天买卖都不敢做，何况晚上。特别是卖米的，关乎各家生计，被逼到绝路的人，总有铤而走险的。晚上守店，门板上开个小窗，来的客人就在小窗口交易。时不时就能听到抢盗事件的传闻，每天晚上，我都提心吊胆。加上觉得杂货铺学的偷巧，非真的一技之长，我便就央告姑妈，给我换个主家。
第二个地方是个铜匠铺，学配钥匙、做门。老板娘看我年小老实，连明显是女子干的倒马桶、带孩子的活儿，也派给我。每天早上，老板老板娘没起床前，我要从街角的自来水龙头处取水，提到老板老板娘住的四楼供他们洗漱用；然后就是帮他们倒马桶，打扫卫生。老板家的孩子六七个月大，一哭闹，老板娘自己没心思管，就往我背上一挂，让我一边背孩子一边干活。最头疼的是做饭，店里每天十多个人的饭菜，半个时辰得做好。家里这些洗衣做饭的家务事儿，都是母亲或者姐姐们做，我从未做过，一点不会，甚是狼狈。想想母亲早年带着孩子，还要一个人做一家二三十口人的饭菜，便十分心酸。
在锁匠铺硬着头皮呆了三个月，虽然整天做牛做马，还是经常挨打受骂。更加让我憋屈的是，当初犟着父母来上海，是要来学手艺的，可如今，天天做着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手艺的边也没有沾到。店里伙计欺我年小，根本不让我学一点正劲儿活，呆着是白耽误光景。
不能呆下去，一打定注意，我当夜就收拾了包袱，离开了铜匠铺。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活儿，姑妈家也不宽裕，不能白吃住下去，我虽心不甘，也只好先回了扬州。第一次闯上海，不到八个月，泡汤了，一无所成。
回扬州，我心里不痛快。家里的意思，还是让我继续读书，可我不愿给家里增加负担，坚持帮着父母做农活。大约过了半年，有人来家里说亲，对方父母也是卖菜的。我就记得某天母亲特意叫我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不要下地，弄脏衣服。后来就听婶婶们说是对方来相看了，很钟意。
我的第一桩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懵懵懂懂，我并没觉得和我有多大关系，当时********还是要出去闯荡学门手艺。不过订亲还是给我带来了些许便利。订过亲了，父母觉得我确实也该为将来打算一下，同意了我再去上海试试。
因为第一次到上海时，吃过汽车坏了的亏，觉得修汽车很有用，第二次到上海，我便想学修汽车。找到了车厂，去了一个多月，整个厂，就属我最瘦最小，师傅们嫌我力气太小，回了。
后来，亲友介绍我去了天津帮。天津帮是做南北货通路的大档子，台湾的白糖、紫菜；北方的枣子；南方的大米，通过上海转运各地。我个子瘦小，没有经验，被派的是跑腿的活，送送单子，拿拿样品。拿样品就是拿一根特制签子，戳进麻袋里，抽出来，带回铺子里，给师傅看。熟练的把式，抽出来之前，都会转一下，多带出来一些，孝敬师傅，我不懂，师傅觉得我太老实，不是学这门的料，不到三个月，又把我辞了。
也是巧了，恰在这个时候，堂哥家传来消息，云南南路上有家三和大酒楼需要学徒。亲戚们本来是想让堂哥李长云去的，碰巧堂哥那时候有个营收不错的活计，不想做学徒，六叔便想到了我。去之前，六叔将我喊到跟前，问我愿不愿吃苦，能吃苦就能去。吃苦，我是不怕的，再苦还能比父母种地更苦？便让六叔带着去了。
三和大酒楼靠着当时上海最热闹的娱乐场所——大世界，是上海名流经常出入的地方。去的时候，说是到厨房学做菜，到了之后才知道，小小厨房也不简单，伙计、学徒，都要攀上点关系，一清二白的学徒，有来了几年连锅边都没沾过的。我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能进来纯属偶然，能不能呆下去真的要看命了。
当时在上海，“扬州厨子”，是响当当的名号。我隐约觉得，只要能把做菜的本事学到手，应该是个出路。暗地里，便下了几分狠心，天塌下来，也要先留下来。在大师傅们眼皮子底下，总有机会学到。
光身的新手，不被欺负是不可能的。师傅派给我的第一件活儿是让我在大师兄手下拉风箱。这是酒楼里最下等最吃力的活儿。一日两餐忙碌时间，要在火炉旁站几个小时。天热，考得人发昏；天冷倒是暖和，可一日下来拉上几个小时，两臂酸得端不起碗筷。
三和酒楼是大馆子，风箱都是特制的。我负责的那个风箱，通出两根管。一边是头炉，最大的师傅掌勺，炒菜用；另外一边是个大蒸炉，专管蒸制各种大小包子糕点，由大师兄负责。风箱两侧各有一块挡板，分别用来控制两边的火势。师傅们炒菜，要猛火，就要及时打开挡板，用力拉；菜炒好时，就要及时封死挡板，慢了菜会烧焦。蒸炉这边也是一样，糕点要得多，要得急，就要赶紧抽掉挡板，大力拉生大火，要的人少，就要关闭挡板，小火慢蒸。负责带我的大师兄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太喜欢我，一句不跟我交代拉风箱的规矩。头个星期，全不得法，只会使死力气，头上没少挨大师傅勺子。父亲一贯的教育，就是凡事要能忍。挨打了，我是也不跟师傅顶撞。吃了打，就用心改，没几天也就熟练了。
大师兄整人的招式可不止不教规矩一项。我到三和酒楼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是有东西做坏了，师傅们骂他，师傅一转身，他就会拿我撒气，方式就是让我把烧坏的东西吃掉。没办法，店里举目无亲，没人可以护我，忍着泪也要吃。
我年纪最小、资历也最浅，厨房里人人都可以支使我，大部分大家不愿意干的活，都会派给我。每天晚上歇业后，大家聚在一起休息热闹的时候，我需要先将酒楼二楼的桌子一一拼拢，再从四楼把二十多人的被褥铺盖搬下来，铺好，这是大家晚上休息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在所有人没起来之前，我必须准备好大家的早点。乘着大家吃早饭的空档，要把被褥、桌子归位。再回头吃点大家剩下的东西，收拾干净碗筷。
其实这些都还好，我最头疼的活儿是洗围裙。每日午休时，别人都可游乐闲聊，唯有我需要乘着空档，将师傅们的围裙都洗干净。厨房里一共有六个师傅，两个大徒弟，这些算是能正式上灶台做菜的，其他都是学徒帮工。按理，我只需要帮八位师傅洗八条围裙的，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靠山，其他人的围裙自然也扔给我洗，一下子就变成了二十几条。厨子的围裙最不好洗，那时候也没有洗洁精。肥皂是奢侈品，自然不可能用来洗这些东西。都是用碱水浸，热水泡，然后用大刷子搓刷。一条下来，午饭就消化个大半。因为经常泡碱水，我的手终年脱皮开裂。
还有就是磨刀，十天半个月一次，一个厨房大大小小几十把刀，磨一次十个指头烂一次。委屈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想想母亲。母亲空洞的面容，就似鞭子，警醒我不能放弃。我这点苦，比起母亲吃的那些苦，算什么。咬牙挺住，总会有出头之日。
洗围裙、磨刀这些事，我一做就是三年多，一直做到我离开三和。应了父亲那句“厚道后道”，因为我干活从不挑肥拣瘦，对师傅们也始终毕恭毕敬，渐渐地，师傅们对我很信任，偶然一高兴，就会教我几招。日积月累，学徒里，我居然成了少数能搭把手的。
三和大酒楼后面有个戏院叫太原坊，很有名，常常有青洪帮的人出入。洪门的老大黄金荣在太原坊看完戏，时不时会带人到三和聚餐。黄金荣的跟班中，有位“大哥”叫李魁寿，是扬州人，出了名的功夫好。进进出出见多了，“李大哥”见我这小老乡做事儿有精神，提出让我跟他学功夫。这真正是喜出望外，因为个子瘦小，我可没少受师兄弟的欺负，如果能学点武术防身，练练筋骨，长点力气，至少少受点欺负，当下便答应了。
练武，首要的就是要有恒心，能吃苦。李师傅要求徒弟们每日凌晨三点要到法国花园集合，练功，练足两个时辰，风雨不断。我坚持了三年，勉强就是入了个门。练武三年，我身体着实硬朗结实了不少，这些皮毛功夫，也在我日后颠沛半个地球的岁月中，成了最重要的保障，数次助我走脱危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