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我第一次回大陆,是在1976年九月,接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中美关系虽然自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渐渐破冰,但还没有正式建交,我没有办法直接从美国到大陆,需要取道香港,再从香港申请入境大陆。
在外多年,自由惯了,一到入境海关,看到满脸肃穆的中国军警,就十分紧张,说话都说不利索。唐山大地震刚刚发生不久,大陆有点风声鹤唳,军警高度戒备。公共服务设施,经历了十年****的摧残,瘫痪得差不多了。我从广州搭飞机到上海,飞机才起飞又降落,差点撞上了航站楼。机舱里乘客东倒西歪,磕碰挂彩的都有,我脸上也撞破了。大家乱作一团,空乘人员出来呵斥,不许大家讲话。坐飞机的,大多数是华侨和老外,在外接受的都是顾客是上帝的教育,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都不敢动。
到了上海,我在南京路的金门饭店找了房间住,什么吃的都没有,饿得难受。想想洗个澡早点休息吧。照着在家的习惯,衣服一脱,进了浴室。一开水龙头,不得了,冷水管道坏了,只有热水,烫得我杀猪似地跑了出来。一夜不敢再折腾,和衣倒头直接睡觉。
因为地震,到处停电,第二天到了镇江华江饭店去取从香港买了寄过来的东西。一位妇人央求我让她以大板车载东西,要价400人民币,我答应了,隔壁的人听到了,大骂妇人,“二三元就够了!”还没走出几步,听到后面有喝止的声音,来自两名军装装扮的人。原来妇人不是正规单位的,不能私自拉货。我不敢违抗命令,看着妇人也是可怜人,悄悄塞了一些钱给她。妇人拉着小孩子就跪下来了,倒是吓得我不轻。
二十六年了,自从我离开我的母亲,我的家乡,已经二十六年了。
当天赶到扬州,与母亲相见,眼泪哪里能管得住。母亲泣不成声,一个劲儿说想我。印象中,成年后,那是母亲第一次抱住我,死死地,不肯松手。
母亲病体未愈,又是地震后草木皆兵的时光,一家人也顾不得诉说久别之情,赶紧安顿才是正事儿。家里不能住,我背着母亲住到了西园饭店去,再破的饭店总也比家里强。“我这辈子没睡过这种弹簧床呀,真舒服,多亏你回来了,我才能睡这儿。我高兴。”八十二岁的老母亲,像个孩子一般愉快。
第二天情势稍稍稳定,母亲因为团圆,很高兴,病势似乎也大为好转。晚上没有余震的消息,回到家,我给母亲张罗了一桌子菜,饭菜才摆好,正准备动筷子呢,外头有人跑来大喊:“不好了,毛主席去世啦……”不一会,村里的民兵大声嚷嚷起来,氛围诡异不安,顾不得吃饭,我又背起母亲住到了饭店去。
“儿啊,快走,别管我们,快走,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乱事儿呀!”老母亲不肯住下,一个劲儿催促我走。我舍不得母亲,又怕我在,说不定会给家里带来更多麻烦,挨到三天后匆匆离开。
我这边急着离境大陆,******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美国素清那边。伙计们担忧地问素清,老板是不是回不来了。那时候通讯不便,素清慌着请香港的亲友打探消息。索性是有惊无险,我的返程还算顺利。
1981年,母亲再次病危,我赶到家时,母亲已经仅剩一口气了。意外的是,口中一直念叨的不是我,是素清。
“素清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从前对她不好呀?”母亲断断续续地问我。
“没有。”
“素清有没有说,我们从前把你寄给她的信扣起来呀?”
“没有。”
“素清有没有……”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
“素清吃苦了……”
母亲苦了一辈子,在1981年的重阳节晚上,在亲友的陪伴下走了。临走前最最惦记的是他的大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