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素清
巴西是个怎样的国度？在哪里？一直到离开香港，我依然是全无概念。只知道，那是一个坐四十五天船，就可以达到的、孩子父亲所在的地方。
出发那天，亲友和黄先生一家到码头送我。妹妹一路都是红着眼眶，我知道，她在为我的前途担心。望着有六七层楼高的轮船，离别的忧伤夹杂着好奇和紧张。汽笛声响起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开始这趟行程了。三千多个日子的等待，终于快到终点了。
我订的是靠引擎的三等舱舱位，四个人一个房间，有个无法打开的玻璃圆窗。海上的月色是透亮的，身边的永松，兴奋了一天，已经睡得香甜。船出港后，就一直有些小风浪，我因为晕船得厉害，无法咽下任何食物，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站不直，大部分时候只能躺着。
船到新加坡的时候，我给长科寄了封信，报了平安。
航程在继续，我的晕船一点都没有改善，只要是有风的日子，就会撕心裂肺般地呕吐，一度吐出胆汁来。就是这趟巴西之旅，让我下半辈子再不敢坐海轮。
身体支撑不住，精神也是迷乱的，关于前路的种种假设，一直在我心头翻滚。长科会不会来接我们？这些年他在外见了那么多世面，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个乡下老婆？如果他真的已经另娶，我该怎么办……心绪倒似配合着海浪般起起伏伏。
永松一点晕船反应都没有，经常一个人跑到船上各处玩耍。只要发现了新奇的事儿，就会跑回来，跟我说个没完。可怜的孩子，自出生就跟着我过苦日子，难得轻松，我也任由他去探险。
还有两天，船就要靠岸里约。难得的风平浪静，信步走到甲板，呼吸着新鲜空气，极目远眺，无边无垠的大海，似乎能够容下一切。“如果长科不承认我与他的夫妻关系，我俩就做姐弟！”大海的辽阔，似乎也一下子打开了我郁结的心绪。只要他能够认下永松，只要永松能够见到父亲。
给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建设，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着这即将到来的重逢，我心里倒变得平静了许多。婚后一别竟然已经十个年头，平时只有通信，诉说的也都是家务琐事儿。说起来，我与长科对彼此的性情，都还是陌生的。
“快要见到爸爸了，快要见到爸爸了。”船靠岸了，天真的永松紧紧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我：“认不认得出爸爸。”码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来接人的。船上附设的理发厅的理发师傅姓章，名德福，也是扬州人。章师傅在船上服务多年，当初长科去巴西，也是坐的这条船，也见过长科。我们碰面后，说起我寻夫的事儿，章师傅一直安慰我，别相信别人说的，要相信长科。下船的时候，章师傅也陪着我们母子，一起等长科。
“那个人像？”章师傅推推永松的肩膀，永松已经跨出一步，急着问我：“那是爸爸吗，那是爸爸吗？”
“不是。”
“章大大说是呢，阿妈真的认得出吗？”看到人群渐渐散去，孩子已经有些没耐心了。
“认得的。”我笃定地说。
结果是章师傅错了。
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少，永松的小手紧紧、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即使做了最坏的打算，此刻我还是无法压制从心中冒出的恐惧感，身体开始打颤。
“爸爸不来了吗？”
“爸爸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们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永松瘦瘦的小脸越来越垮。
“不要急，再等等，再等等。”安慰着永松，我也安慰着自己。
“大嫂，你是李长科的太太吗？这是他儿子吧？”一对中年的华人男女匆匆走到我们跟前。
“是的。”我应着。
“大嫂辛苦了，我姓韦，是长科的朋友，他托我们来找你们。”韦先生满头大汗，忙着拱手道歉，解释说因为路上车辆出了一些状况，迟到了。
“大嫂先到我家坐坐，吃顿饭休息休息。”穿着亮丽的韦太太适时上前拉着我的手。
还没缓过神来，我和永松已经被韦先生韦夫人带上了轿车。一路上，韦先生只字不提长科的情况。韦太太问我关于行程的种种，眼中噙着满满的同情和怜悯。我几乎就下了结论，看来长科不来，是真的有了家庭，不方便来了。
车子在一处小巷停下，一幢白色平房，门前那簇玫瑰色的九重葛，搭配着巴西浓烈的气候，开得极盛。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些小细节记忆如此深刻，也许是因为那一日的每一分钟都太难熬了吧，一下子把时间拉长了，把记忆刻深了。坐在韦家敞亮的客厅内，韦太太给我倒茶端点心，韦先生忙着开冷气。离开香港时已经是深秋，漂洋过海转了一圈，居然到了另一个炎夏。四十五天的颠簸，乍一登陆，我的身子和脑子都似乎还在摇摆，加上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我还不知缘由，迷茫中，我尽说不出一句客套话来。
永松大概是饿了，津津有味地吃着韦太太拿来的薯片、可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新鲜事物。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只是一个名字加一张照片。今天见不到虽然失望，但有新的东西填补，也就放下了。
韦先生满脸笑容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开口安慰我说：“不要心急，吃过晚饭我送你们去搭船，明早就可以到圣多士（Santos）了。”
“韦先生，长科为什么不来接我们？”憋了一下午的问题，此时终于脱口而出。
“嗯，长科兄弟工作忙，少请一天假总比多请一天假好啊。”韦先生轻描淡写地答着。似乎对我的心急视而不见。
此时，韦太太从里屋走出来，劈头就是一句：“他一定是为筹备婚礼忙着呢！”
“要镇定，要镇定。”韦太太的话让我眼前一黑，身体紧贴着椅背才没有晕过去。忆起香港时堂哥的警告，更加确信这恐怕就是我这一路千辛万苦能求得的结果了。
没关系，没关系，在船上的时候不是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吗？不能晕倒，不能失礼。我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来就是看看长科，那正好，可以参加他的婚礼了。”
韦先生瞪了韦太太一眼说：“长科兄弟真有福气，嫂子识大体，有胸襟……”他还说什么，我渐渐就听不见了。
一夜辗转，第二日，船不知不觉已经抵达了圣多士。走廊上的脚步匆匆太匆匆。永松催促着我赶紧收拾行李下船：“爸爸要来了！阿妈快点快点。”一手抱着新收到的礼物玩具熊，抬着头问我：“爸爸会认得我吗？他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呀？”那眼中盛着满满的期待，差点逼出了我的泪水。
长科会不会来接我？长科会不会带着他的新夫人一起来呢？我该怎么办？勉强打起精神收拾着东西，如潮的思绪已经快压垮我的神经。收拾完行李，出舱前，看着舱内的狭窄铁床，我决定，将永松交给长科后，就自己回香港。可想到如此就要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永松分别，又是揪心的酸楚。
到了走廊，人群太过拥挤，裹挟着我们上了舷梯，下了船。码头上乱糟糟的人群，带着大斗笠的当地人忙着兜售各式小玩意儿，说着我一个字儿都不懂的话语。
我虚弱的迈着步子，似乎每个人的步子都比我快，永松也急急地走在我的前头。生怕与他走散了，我吃力地追随着他的人影，不知不觉就到了海关。
排队打预防针的时候，我远远瞧见了长科，国字脸、浓眉毛、圆眼睛。十年了，这个人影一直在我心里，如今真真切切在我眼前了。
他的身旁没有别人！
“爸爸来了。”我拍拍永松的肩膀，指着长科的位置，孩子迫不及待地试着挤过人群要到父亲那边去。长科也发现了我们，不住地挥着手要往人群前面挤。
“素清！”长科宽厚的臂膀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疑虑烟消云散，累积了十年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了泪水，似乎要一次就流尽了才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科哭。我也哭，哭着哭着，我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时才想起了永松还在旁边。
“我把儿子交还给你了。”我将永松的手交到长科手中。
“我的儿子。”长科哭着抱住了永松，还差9天就要虚十岁的永松此时也哭了起来。
“素清，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了这么多苦。”
“素清，今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们了。”
一路上，长科不停地自责，没有漂亮话，没有解释，我知道我记忆中那个老实忠厚的小学徒还在，一切都是值得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终于一家团圆了。”我紧上一步挽着长科的手，打断了他的自责。长科来了，一个人来了，我的委屈与困苦一下子烟消云散。看着手牵着手走在我旁边的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心里松快，脚步也松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