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收到素清的第一封家书，已经是我离家快两年后。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午后，邮差送信到华正楼。看到信封上是素清的笔迹，我激动得不知所措。忙着拆开，信中有一张幼儿的照片。第一次，我看到了我的儿子。“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拿着素清的信和照片，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见人就忙着给大家看信，看照片。
“小赤佬，没想到真的结婚了，还有儿子了。”素清的来信，也一下子解开了师傅和老板对我的误解。
开心劲儿还没过一天，我又开始发愁了：回信不会写。我虽然念过几年私塾，也断文识字，可要我自己写信，提笔忘文，肚子里那有限的几滴墨水，完全不知道怎么拼凑。之前寄回家的家书，多是请专门的人代写，可这次，是素清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想要自己给她回。
任凭我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三天过去了，家书还是没有写成。我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我这么年轻，不能自己写信给自己太太。苦闷之余，我决定去东京找好兄弟戴长荣叙叙。
东京银座有个俱乐部，是个叫白光的人开的，据说合股的是著名的歌星李香兰。俱乐部很受欢迎，吸引了很多驻日的美国人光顾，长荣在俱乐部帮忙。我到东京那天晚上，俱乐部客满，长荣很忙，只能让我到二楼员工休息的地方先等着。二楼没灯，我慢慢摸索着，坐到了一张沙发上。随手摸到了一本书。
左右无聊，呆坐着不如翻翻书。洗手间是楼上唯一有灯的地方，我挪过去就着灯光一看书目，居然就是一本教人写信的书。“你不会写信，难道不会看吗；不会写，难道不会抄吗；写的时候不要客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书中的字字句句仿佛就是专门给我看的。翻了几页，我如获至宝，当即下楼，扬着手里的书告诉长荣我要回去写信。说完不等长荣反映，就往火车站跑。
随后的日子里，我每次写信，就把这本书翻出来。字不会，从里边找，不知道写什么，就从里边跟我想法一致的句子。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收到家中回信，我还是坚持每月至少给素清寄两封信，如今自己能写信了，自然更加不会落下。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们重聚。有时候，信的内容，就是为了给素清看看评评，我练习写的字儿是不是有进步，我写的句子有没有毛病。思念的滋味不好受，不能见面，看看字儿都是好的。
那时候中日还没通商，寄到大陆的信件，都要先寄到香港。有收入后，我每三个月会往家里寄一回钱，50或者100块美金，也是先寄到香港堂哥李长华家，请他代为转交。我还有个连襟，叫黄广林，有时候我也寄钱给他让他转寄给家里。因为信任他们，我从来没有查问过他们是不是已经把钱转寄到了扬州家中。两年的时间里，我满心以为我的辛劳，应该可以换来素清和家人衣食无忧。那时候100块美金可以换七八百块港币，要是寄到大陆，家里是一年都用不完的。素清在信中从不抱怨，也从不跟我要钱，总是一再的嘱咐我要保重身体，要万事小心。于是，直到很多年后，我们重逢了，我才知道，七八年间我寄回家的钱，全数被两位亲友私扣下了。那几年素清非但没有因为我享受到任何福分，相反倒是吃尽了苦头。包括后来她一路寻我去，亲友们还扣下了我寄出的路费，使得素清的来路艰险万分。
几十年后，我们已经定居美国。那年黄广林的太太往生了，我和素清去加拿大看望他。人之暮年，其言也善，谈起往事，黄十分的惭愧，我和素清倒早已释怀。
后事再叙，眼跟前的事儿是我终于有了家里的消息。
战后的日本，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来自其它国家的偷渡客、非法移民，大量涌入，短时间内解决了日本劳动力的不足，特别是男性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但战后日本的经济几乎崩盘，本地很多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失业。当时日本国内就有一些政客，片面的鼓吹外来人口涌入的不利之处，将本国经济与就业困局都归罪外来移民，想方设法驱离所有不法入境的人员，但他们又不想让劳工创造的财富流出日本国内。于是出台了不少具有欺骗性的政策措施。
1953年日本政府修改移民的相关法令，宣布凡是外籍劳工，必须要去移民局登记，由政府发给劳工证及合法居留证才可以在日本居留工作。证件期限是一年，一年过后每六个月需要再申请。新政一出，相当于我们这些劳工就是只有一年的打工时间可以保证。
没过多久，政府又有新的政策，声明外籍劳工，若与日本女性结婚，可以获得永久居留；没有结婚的，要按照新的移民政策，只能获得一年居留时间。消息一出，立刻在华人圈里刮起了一阵娶日本太太的风潮。那阵子，喜宴赶了一场又一场；给介绍对象的也是一波又一波。
华正楼在谦仓有个分店，厨师和厨师打架，被辞退了，老板让我过去接手做负责人。这家店里，除了我和一个日本男子，其他都是女的。大家都劝我也应该抓紧机会找一个，解决居留问题。虽然我一再表示自己已经有妻小，但身边还是有很多日本女子示好。她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结过婚，是不是有孩子，图的就是你跟她们一起生活。那时的日本是真穷，相对来说，我这个中国小厨子收入是不错的。一个月100美金，核算下来可能要4万日币左右，我一个单身汉，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交际，一个月花不了一两千日元，经济条件上的优势相当明显。
我在日本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是从来没有动过重新找人结婚的念头。与素清音信全无的那两年里没有，如今已经能与素清书信往来，自然是更加不会有。再说，内心深处，我对日本政府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小时候，在扬州，亲眼看到日本兵骑着马游荡，看到中国女孩子就追。我有一位姓童的伯父，他的女儿被日本人追赶，躲到草堆里面了，还被拉出来，光天化日下蹂躏。
后来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日本政府不可靠。当华工们欢天喜地给日本新娘买房买家具买礼物，花完积蓄结完婚，拿着结婚证书找到移民局办理永久居留时，很多人依然被拒签，其中大部分还被勒令一个月内离开。对华工来说，多年奋斗的积蓄一朝告罄，落得个身无分文失落无家；而嫁给华工的日本女子，同样也不得不面对新婚别离的苦楚。
没过多久，日本政府开始抓人。劳工们无处躲藏，纷纷被关进了监狱。1954年4月份，我的居留权过期，也被关了起来。移民局的大牢里，因为都不是真的罪犯，狱卒管得很松。一个牢房里八九十人，也是难得这么多乡音聚在一起，一时打麻将、赌牌九、猜拳……好不热闹。
在牢里，我没了家里的讯息，加上对前路忧虑，烦闷不已，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只是胡思乱想。关到第九天的时候，有个台湾人，姓钟，看我老是在哪里唉声叹气，过来跟我搭话：“我看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嘛，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我说关在里面，闷死了。他问我是不是想出去，我说当然了。“好，明天早上我保证让你出去。”钟先生信心十足地对我说。一聊才知道，这位钟先生是中医世家出身，颇晓医理。他的法子就是让我看起来发急病，骗过狱卒逃出去。
来不及深思钟先生的法子是否可行，我打算放胆一试。当天晚上，依照钟先生的嘱咐，我佯装头疼，没有吃晚餐。第二天一早，早餐也借故躲掉了。邻近中午，钟先生来了，悄悄递给我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让我喝掉。我也不疑，一口气喝掉了，吃到嘴里才知道是老酱油。喝完了我依照钟先生的吩咐，钻回铺盖继续装睡。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胃里已经火烧火燎的疼，我全身冷汗直冒，接着就开始口吐白沫。同牢的移民犯围过来，看我的样子十分恐怖，慌慌张张喊来了狱卒。日本人开始有些无动于衷，大家开始七嘴八舌骂起来。这时钟先生走了过来，摸了摸我的腹部，肯定地告诉日本人，是急性盲肠炎，要赶快送医，否则有性命之忧。
狱卒也怕闹出人命上报纸风闻不好，便将我送到了医院。其它不说，日本人做事儿的态度是一贯的认真，医院里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通，一口咬定我盲肠坏了，要开刀。盲肠手术现在看来，是小手术，可那时候的我没现在的认识。一听说要开刀，难过得要死，想的都是：万一死在手术台上怎么办？我年幼的孩子和素清该怎么办？我极力想告诉大家说我没事儿，不用开刀。可医生护士哪里听我的，麻利地将我抬到了移动床上，推到了手术室。随即给我套了个口罩，输液。没一会儿，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一间病房里，口干舌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伸手一摸，肚子上紧贴了一大块纱布。心想这盲肠怕是割了，看来开刀也没什么可怕的，心里还有些侥幸得脱的欣喜。可转念一想，躺在病床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又万分沮丧。
当天下午，日本姑娘千鹤子来到了我的病房。我们认识有段时间了，千鹤子对我有好感我知道。为了断绝她的念头，我一早就告诉她我有家室，还有个儿子，我们只能做朋友。千鹤子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依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住院，千鹤子是唯一来照顾我的人。她总是每天下午三点来，有时候带两个苹果，有时候带个梨。我没法动弹，她忙着帮我洗衣、端茶倒水。开始几天，还在病床边打地铺陪着我。说实在话，我心里十分感动，也明白千鹤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跟她结婚。可对她的深情付出，我只能抱歉，我不能对不起远在扬州的素清。好几次，我劝她不要来了，我不可能跟她结婚，千鹤子也不说什么，坚持要照顾到我出院。应该说，这是我在日本闯荡几年里，体味到的少有的温情，为此我始终心怀感激，但终究辜负了这位善良的日本姑娘。
十天后，我伤口拆线，由华正楼的胡老板担保，被允许释放，但限制十五天内必须离境。
本来我办了台湾的签证也买好了船票，打算去台湾。邻近出发了，朋友告诉我台湾战后的状况很不好，局势不明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与大陆有一战，我还年轻，去了搞不好会被抓去当兵。我想，当兵肯定不行，我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有个好歹如何是好。恰好这时听说有个朋友要偷渡回香港去，我想香港总归是呆过的，朋友也多，倒不如回香港稳妥。于是当天就从东京跑到神户找到了这个朋友，让他设法弄到了回香港的船票。
十五天后，我登上了回香港的船。千鹤子到码头来，一边哭一边苦求我留下，我不知如何劝解。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看似有很多牵绊的人，说失散就失散了。后来我第二次到日本，千鹤子知道了，托朋友们带消息来，到处来找我。我那时候正被日本警察追捕，躲在朋友家，不敢出门，没遇到。随后我又远赴巴西，也便没了批次的消息。只听朋友说，她也离开了日本。
再相逢，已经是六十年后，那次我和素清在洛杉矶一个超市买东西，先是素清遇到了千鹤子，不知何故两人攀谈起来，我寻素清过来，认出是千鹤子。她老了，我也老了。老友相逢，也就是一笑而过。素清说，这就是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