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Black Jack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走在路上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两旁的电线杆，看看上面的线路是否整洁，看看上面是否有人在忙碌。而我现在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对面是喝多了的石头，耳朵里是上司的训斥，唯独看看窗外匆忙经过的路人和电线杆上不甚专业的接线，才会觉得日子似乎平淡了一点。

记得很久以前，罗恩说过，等到有一天，杀手这个职业不再适合自己的时候，也就该回去享享清福，侍弄侍弄花草虫鱼，养条狗什么的，倘若实在闲不住，不如就在老家的村子里，当个电工，给人侍弄侍弄电线，侍弄侍弄电灯电视。罗恩这样说的时候抽着烟，眯起了眼睛。暖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看见的，只有虔诚的幸福感。

可是这对于早就已经身陷伶仃的罗恩来说，也仅限于想想了。

老K在电话的那头冲着我怒喝：“你看你干的好事，你要是休假就老老实实休假，你玩什么英雄救美啊，你搞什么见义勇为啊！”

我猜老K说的可能是在秀英港的事情，也没当回事，便轻松地说：“简单几下拳脚，帮扶一下人民群众，干嘛又给画个见义勇为的框框？”

“你以为我实在夸你吗？”老K似乎并不是在夸奖我，我听见老K略带杂音的沉重呼吸，应该是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说：“领导，您看，多大点事您就上这么大的火，您该注意身体才是……”

“放屁！”老K狂暴而且无礼地打断我的话，根本就不是他原本稳重的风格，要是我就在他的面前，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拍了好几回桌子了。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是老K打破沉默，说：“那边的人跟我讲，他们费了4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搞了个抢劫的由头，想要趁机获取信任，打入那个黑社会的内部，结果被你给搅了。”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时候没人认领那个深红色的女式提包。原来这根本就是一个肤浅的设计，并且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夭折。这恐怕不应该怪我吧？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应该会伸出援助之手。也许他们并不这样认为吧，反而一心以为这种过时的所谓计谋能够奏效，全部都是因为我才会变得开始棘手了。

老K说：“那个黑社会的头目，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外号BlackJack，你记得吧？”

BlackJack，这个外号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几乎贯穿我的整个生命。我这样想着，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询问细节，就听见老K焦躁着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抓不住他吗？因为直到现在我们还是只知道他的外号不知道真名，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就是不知道那个家伙中了哪儿门子邪，不做杀手，改行做黑社会了，还是老大，真不安分。对了，你在哪儿呢？”

我顺口接过话，说：“你猜。”

老K刚要熄灭的怒火瞬间又被点燃了，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抓狂吧。听筒里的声音振聋发聩，老K彻底不能淡定了。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哪怕在火星上，也要明天早上8点之前赶回来！不！你不用回来了，直接到你那天‘英雄无敌’的那个地方去吧，相关文件我现在就给发过去，在这件事情了结之前，我不想见到你！”

说完，老K就挂掉了电话，根本就没给我留说话的机会。我苦笑，推推已经趴在餐桌上睡着的石头。石头惊醒，睡眼惺忪，问：“干嘛，喝到哪儿了？”

那囧态，真是让人忍俊不禁，这还真是我们年轻时的模样，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轻松一下。

“帮我叫辆出租车吧，我要去机场。”

石头听见“机场”二字，立时就清醒了，嚷嚷道：“不会吧，这就要走啊。”

“对，要走了，急事，非走不可。”

石头很不情愿地说：“好吧，你等一下。”

说着，石头就要站起来。我连忙叫住他，把房卡放到他手里，说：“顺便帮我把房也退了吧。”

石头垂着头，闭着眼睛，深呼吸，长吹了口气，说：“不用了，房就先给你留着，不用担心钱，我再不济，至少这家酒店现在是归我管的，等你忙完了，接着回来找我，好久不见了，怎么着也得好好说会儿话吧，记得你那时候爱讲故事，不如就回来一趟讲讲故事再走吧，我就爱听你讲故事。”

石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坏笑道：“现在是淡季，要是旺季，想住都不让你住，嘿嘿。”

就这样，才刚刚离开，就又回去那个满大街椰子味道的城市，原本安详但是现在似乎已经被这个BlackJack搅起风浪地方。

这次下飞机是有人来接站的，但是并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因为接站的人看上去相当不忿，除了自我介绍叫做李俊伟，一打照面就怪话不断。我苦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只好任由他嘀咕牢骚。

他把我带到了一片茂盛的红树林，里面还有一个藏青色帐篷。

搞什么这是，还要弄个野营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李俊伟似乎听到我的不屑，一把把我推进帐篷里。

“吆嚎，这不是那次的港口英雄吗，”一个正在研究地图的人放下手中的铅笔就开始招呼其他人一起挖苦我，“你来了正好，我们可就全都看你的了。”

“就是就是，我们可就能好好放松一下喽。”

帐篷里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开了。

“喊什么！”这是蹲在角落里正捧着饭盒的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指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这样欢迎兄弟单位派来的得力助手的吗？”

我不由得注意到他，40岁左右，上身的精干T恤难以掩盖精壮的身体，下身是束腿的作训裤，一双高腰的警靴擦得铮亮。

“你好，”他把右手胡乱在裤子上擦了两下，伸出来准备握手，“我叫王伊倦，是这里的总指挥。”

我双手伸过去，打算握住这份难得的友好，不料他却抽回右手，又在裤子上擦了一把，继续端起饭盒吃起来。

真尴尬。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好了，大英雄，来吧，”说话的正是那天抢劫的青年人，“我叫孙森，已经见过面了，你可把我的胳膊卸下来了。”

气氛让人愈发觉得尴尬。

王伊倦差点呛着，剧烈地咳嗽几声，擦着鼻涕说道：“我们的‘一箭之仇’已经报了，开始办正事吧。”

是么，要是这样的话真的就太好了。我这样想着，凑到桌子前。

“据我们的侦查报告说，这个外号叫做BlackJack的人呢，原来是个杀手，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了，不过最近出现的状况都表明他一直在活动，并没有归隐江湖之类的，有尖峰岭附近的村民说曾经见过一个全身紧身黑衣的人进出过，行色匆匆，”孙森拿着铅笔在地图上指了指，说，“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也只有这些。”

“仅凭黑色衣服就把一些事情和BlackJack扯上关系？”我问，“不会太武断吗？”

“不会，”李俊伟说，“BlackJack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在杀人之后放上一张卡片，上面是大写的Tahoma字体的‘J’，最近的几起案子都在现场发现了同样的标志物。尽管这不能完全证明就是BlackJack在活动，但是鉴于他的恶劣影响，所以我们一直都在搜寻证据，在侦破这几起案件的同时，趁机拿下BlackJack。”

“在扑克游戏二十一点的玩法中，BlackJack会得到额外的奖励，但也有很大可能会输掉双倍甚至更多，”王伊倦擦擦鼻涕，说，“BlackJack就是一个赌徒。”

“你是有鼻炎还是辣椒吃的太多？”我好奇地问，顺便凑过去看看他究竟吃的是什么。

“原来是炒粉，不能吃辣还要那么多辣椒，”我揶揄道，“上了年纪就不要吃那么多辣。”

王伊倦大笑，真的就把嘴里的炒粉喷出去很多，就连鼻子里也有，完全没有一个领导的样子。

“小伙子，这你就不专业了吧，”王伊倦接过孙森递过去的纸巾擦擦干净，说，“吃辣的，发汗，活跃思维。”

帐篷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笑起来，其中一个叫陈艾晖的人笑得最厉害，他说：“王队，小心晚上回去胃疼耽误大事嫂子又埋怨你。”

不知情的人看到众人这幅尊荣肯定不会认为我们是警察，弄不好会把我们当做是泼皮混混交给警察。

“报告！”有人闯进帐篷。

“什么事？”王伊倦正色问道。

来人说：“我们潜伏在尖峰岭的侦查员发现了BlackJack。”

众人大惊，孙森接口问道：“在哪里？”

“就在后山岭的娜姆河附近，他朝干岭瀑布去了。”

“好机会！快走！”王伊倦把炒粉往桌上一扔，完全不管溅出的汤汁，大叫一声，“集合！”

对于他们的这次行动我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BlackJack到底是谁，这样盲目地四处乱撞，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他们扑了个空。

看着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帐篷，我说：“是不是其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

“是不是内部……”

“怎么可能，”孙森不等我说完就急躁地打断我的话，“你在怀疑我们这支队伍的纯洁吗？”

王伊倦冲着孙森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说。

“是不是内部有人借着这次事件把市区的警力拉空，然后趁机作案呢？”我说，“当然这只是猜测。”

王伊倦深吸了口气说：“也有可能是犯案人员误导了我们吧……”

“是啊，有这种可能，也有可能是内部人员与犯案人员的合作。”

众人都吃惊地睁大眼睛。

“对啊，我们的计划只限于少数几个人知道，可是如果有人知道的详细，并且加以利用的话，就不能说是不可能了。”我说着话，留意着帐篷里的人的神色。

“报告！”又有人闯进帐篷来了。

“什么事？”王伊倦有些坐立不安。

“市区报告，有劫匪袭击了运钞车！”

“啊！”众人一起惊叫。

“具体情况！”王伊倦的询问简洁明了。

来人支支吾吾，说：“就是，就是劫匪抢走了支行准备交付总行的全部金钱，大约三千万的样子，而且押运员全部牺牲，劫匪向莺歌海方向逃窜，因为市区警力不足，并没有组织成规模的追阻，只有一辆车共两人的巡警在追踪，而且现在就连这两个人也联系不上了。”

“什么！”王伊倦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半响说不出话。

“回去警局再说吧，”我说，“回去再说。”

王伊倦冲到我面前，双手抓起我的衣领，想要把火气都冲我发出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很明显，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秀英港浑水摸鱼的小计谋能够阻挡的。”

“收拾东西，回去！”

王伊倦慢慢松开手，慢慢扶着我蹲下去。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

王伊倦的办公室有很大的落地窗，地上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阳光很好，可是怎么明媚也驱赶不走他满脸的阴霾。

我把房门锁上，拉一把椅子，坐在王伊倦的面前。

王伊倦看上去一点精神气都没有，也是，不管放在谁身上，出了这么大的漏子都不可能笑得出来，更何况这是因为他的决策失误造成的。

我说：“你坐好，听我说。”

王伊倦迟钝地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白沙，点上一根。

“BlackJack，是我的外号。”

王伊倦惊了一下，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下，傻笑道：“别开玩笑。”

他终归是笑了一下，证明他的脑子还是可以活动的，那么下面的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我可以慢慢说给他听。

“我曾经做过卧底，在一个杀手组织。就是前几年国际刑警联合行动打掉的那个，我想你应该接到过相关的报告。我在那个杀手组织卧底的时候，外号就是BlackJack。但是现在看来，要么我的上司就是没有认真看过我的简报，要么就是没有对下面通报，要么，就是这里也接到了通报，但是你没有看到。可能我跟你说这些都是违规的，但也是希望你明白，这几次的案件绝不可能是BlackJack在作祟。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这里除你之外还能了解到有BlackJack的人做的，他利用了BlackJack这个名字既存的杀伤力和影响力，所有的都是他做的。”

王伊倦目光呆滞，张大了嘴，半截连着烟灰的香烟还粘在龟裂的下嘴唇上，垂下来，摇动着。

“我不信。”

王伊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不丁冒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我纳闷了。

“因为你的思维跳跃的太快，随口就断定可能是有内鬼，而且就在你做出判断的时候几乎没有掌握什么证据，我不能因为你这个‘外人’而怀疑我的兄弟。他们跟我出生入死很多年，经历的大小案件甚至生命危险不计其数，就凭你一句话，怎么可能。我甚至都怀疑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我都无语了，心想这个王队也太不堪了吧，怀疑了半天，都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我说“王队你说笑了吧。”

“我说笑？荒唐！我从来都不说没有根据的话。”王伊倦又缓缓地点上一支烟，悠闲地突出一个烟圈，说，“你说的话只是一半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是在明知故问啊还是在反问？还是考验我？”王伊倦的口气愈发咄咄逼人，“罗恩在被抓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越狱了，你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大吃一惊，“要是他越狱了，我的上司老K会告知我才对。”

“老K是我原来的老领导，”王伊倦倦怠的笑容里面很是得意，“他让我严密监视你。”

“监视我？”

“对啊，监视你。”王伊倦越来越得意的样子，几乎要大笑出来，“你还不知道吧，就算都告诉你也没有关系，老K说他怀疑你跟辛我可的关系非同一般，虽然在你们俩的档案里查不出什么端倪，但是你们的名字仅仅相差一个字，这不能不说明一些问题。”

“因为我曾经做过卧底而对我起了疑心吗？”我自言自语着。王伊倦又开口说：“我要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当初打掉杀手组织的时候，主犯之一的辛我可在逃；第二，为什么罗恩越狱之后没有立即找你寻仇；第三，为什么我们针对BlackJack的行动会被你在秀英港给搅和了；第四，为什么你说你就是BlackJack而在所有我见过的通报里面却没有提到；第五，为什么老K会认为你，而不是别人；第六，”说到这里王伊倦顿了一下，弹了弹烟灰，狡黠的目光在极力探究我的内心。

“第六，……”

“够了！”我打断了王伊倦的话，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心想我这是被派来协助你们办案的，竟然反而被怀疑得一塌糊涂。我说，“王队，秀英港的事情我想根本就是个误会，至于你说罗恩越狱的事情我是真的并不知情，还有老K怀疑我的说法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王伊倦的嘴脸在我来看已经是不堪入目，这种歪曲的表情真的是难以形容，这种错位的想法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你不相信我可以，”我义正言辞地说，“你可以把我抓起来，我等你们查个水落石出，哪怕十年，我也等，但是如果你们查出的结果不是你现在说的这个样子，你就脱下警服，滚回家里去！”

“你威胁我！”王伊倦拍案而起，“你是脑子有问题吧，明知道证据不足就算我们抓了你也只不过是48小时拘留，到时间还得放你出去，你是玩我呢！”说到这里王伊倦把烟头掐灭，丢在脚下，狠狠地踩了几脚，说，“我倒是想着宁可错抓也不能错放，但是老K的指示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有问题，早晚都能栽在我们手里，所以现在你可以放心去折腾，我们会关注你的。”

“是吗？”我冷笑，“那我可以不用留在这里继续帮助你们了，我还有12天的假没有休完呢。”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迷彩手套，拍打着上面的灰尘，说：“您忙，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