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依依一听,撒腿就跑。
一场雨后,太阳更为猖獗,脚下的跑道像是一条烧红的铁轨,附近教学楼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刺眼的强光,人都不敢抬头。莫依依跑了一圈后,只觉得两腿发软,不管怎么用力摆臂都不起作用,好几次都想停下来,但又怕教官瞅见,只得咬紧牙关,拼了死命往前冲。过了一会儿,她眼前出现了一群群小蜜蜂,扇着翅膀嗡嗡地叫着,在脑袋四周盘旋嬉戏,她正要挥去那些小东西,脚底下突然松软起来,像一个接一个的沼泽,伸出妖娆的蔓藤,死死缠住了她的两腿。莫依依眼看自己就要沉下去,却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有人喊到,“她昏倒了。”
再次睁开眼时,莫依依看见天空出现了几张人脸,缓和了几秒才发现自己没有下地狱,也没有升天堂。她有点失望,这样不伦不类地昏倒算什么啊?不能被送到医务室,更够不上请病假,休息一阵后,惩罚还是要继续的。
“没事儿了吧?她醒了。”一位同学说完,教官的哨子就响了,大家顿时散开,莫依依恍惚听到教官冲自己说,“休息一会儿继续跑,你还有两圈。”
莫依依发狠地想,不如乘着体虚,跑它一个中途休克再昏迷几天,吓死他。她准备站起来,发现自己全身软趴趴地,一点都受不上力。
“你想干嘛?不会真跑吧?”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莫依依回头一看,自己原来是躺在一张垫子上,头顶是一顶草绿色的太阳伞,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孩正朝自己笑。
“你是?……你不是我们班的吧?我们认识吗?”
“你不记得我了?我叫孙铭,开学时我俩见过的。”他头发湿漉漉的,像刚刚从游泳池爬出来。
“哦,算盘系的……”莫依依想起来了,点点头喃喃地说。
“嘿嘿,你也知道这名儿?”
“刚才是你救了我?”她回忆起一点儿来,自己在昏倒的时候,好像是抓过一个什么东西。
“我刚刚从旁边经过,你跑到我旁边时,昏倒了。”他这话说得,好像是莫依依见了他,经不起魅力给电晕了似地,看他那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莫依依她暗想,真肤浅,真浮躁。她强笑着说,“谢谢你了我。”
“别一口一个救了你,搞得跟江湖一样。”男孩儿说完扯扯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眯起眼睛说,“不过你们那教官也太狠了点儿,你这么柔柔弱弱的,他还真忍心。”
“完了,我还有两圈儿没跑呢。”莫依依突然想起来他临走前撂下的话,一脸惶恐地起身。
“你先把这个喝了。”他递给莫依依一只藿香正气水,“然后,我教你一个诀窍。”
他凑过来鬼鬼祟祟地说,“给你说啊,这些教官,都是是软不吃硬,你越尊重他他就越仗义。你赶紧喝完药继续跑去,但是一定要做出很吃力很吃力的样子,你要让他觉得,你是在克服一切困难无条件地执行他的命令,试试吧,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出现奇迹,就看你的演技了。”
他说的如此严肃认真,让莫依依不得不想尝试一下,总比没奇迹要好吧?她起身拍拍屁股,“等着,我演戏去了。”
孙铭这一招实在是太靠谱,当然,这与莫依依高超的演技也有着必然联系,当她柔弱苍凉地迈着同样虚弱的步子从教官旁边跑过去时,忽听他在背后吹了声哨子,“站住。”我缓缓停下,身后传来一声严厉无情的命令,“归队。”
莫依依压抑着狂笑,默默归队。
“罚跑”的平安过关只是一个小插曲,那天晚上莫依依一直失眠,妈妈孤独无依的样子总是强行闯进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把头埋在枕头里,紧紧咬着手背,唯恐自己的哭声惊扰到了其他人。
次日七点,哨声准时响起。莫依依翻身下床时,两腿酸软无力,昨天虽减免了两圈,但后遗症还是有的。好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下午的军训汇报演习一结束,光明的日子有了盼头,因此,莫依依跟大家的心情一样好。最积极的是左羽,哨子响之前就没见她人影了,不过这人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干什么事从不跟大伙儿商量。李默边梳着头,边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可惜为了赶时间,把一首好好地抒情歌曲唱成了摇滚。
一个月来的训练,大家早已经习惯提前到操场整好队恭候教官,个个严肃认真,全然不是最初松松散散的样子,用李默的话说就是四个不怕:不怕地上脏,不怕有阳光。不怕长虱子,不抹防晒霜。
莫依依站在那儿觉得挺无聊,转着眼睛四处看,发现前排左羽的鞋子和裤管上全沾着泥土,不由心生好奇,这家伙,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敢情是半夜起床挖绝户坟呢。莫依依突然联想起最缺德的四件事儿,——吃月子奶、欺老实人,敲寡妇门、刨绝户坟。莫依依强忍着笑,心想说这话的人真是太有才了。
对了,杜红艳说,她们系从昨天下午就开始抱着教官哭了,有个深圳的女孩儿这几天天天半夜给教官写诗写散文,写着写着就捂面而泣,搞得那教官深受感染,连长跑拉练都给免了不说,还带他们围坐在草坪上唱了一下午得军旅歌曲。解散后大家自发地唱《萍聚》,唱到最后都没声音了,——都哽咽了。那场面不知感动了多少路人。莫依依想,我们班怎么就没这煽情的场面呢?按理,新闻系的女孩儿应该比中文系的更感性才是。唉,都怪这教官,长得丑不说还那么凶。想我莫依依也是一个有军人情结的人,现在都快没磨灭没了。
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见教官离大家只有五步之遥了,赶紧集中精力准备接受口令,她已经领教了这冷血的厉害,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教官像平常一样走来,大家像平常一样等待。
就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在这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时刻,只见教官那高大的身躯突然飞快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人忽的下陷了一截。
身后轻轻泛起一阵“啊?”“嗯?”“哈!”的唏嘘声,好在教官身手敏捷,一个箭步跳了出来,把本该身陷土坑的噩运变成了一个不经意的趔趄。
很显然,这是一起蓄意报复案。有人挖了一个8厘米左右的坑,上面用纸板撑起一堆松土作为掩盖,人踩上去,很容易摔个狗啃泥,只是作案者低估了对方的自救能力,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再小的虚惊一场也会将尴尬无形放大,何况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教官在自己带的新兵面前。
“谁干的?”教官两眼*,有着“一旦揪出、决不手软”的架势。
众人屏住呼吸,连咳嗽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小有不慎受到牵连。莫依依突然联想起左羽裤子上的泥土,顿时生出一种不详的直觉。
教官才不怕大家沉默,对付这群小屁孩儿他自有高招,不动声色地说,“全体都有,军姿训练,时间,两小时。”
这招果然凑效,一个小时后,文弱瘦小的“殷实男”突然昏倒,队伍中有人“啧”了一声,这是对肇事者的愤恨,过了几分钟,一个声音从队伍中响起,“报告!”莫依依回头一看,还真是左羽。
左羽“自首”后,教官宣布“全体原地休息”,将她带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
下午的“军训汇报演习”莫依依他们系得了个第二,校长宣布名次时,教官那张紧绷的国字脸上总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大家更是忍不住抛开一切戒备,高声欢呼,被烈日暴晒和半夜起床的苦难日子从此刻起正式取消。众同学面对这一重大解放,已经没有了开学典礼上的热烈,解散后朝不同的方向淡定离开。
回宿舍的时候莫依依碰见了孙铭,他穿着件黑色T恤,清瘦的身子架在自行车上,像一只远远朝自己飞来的雕。
“嗨,莫依依!还记得我吧。”他缓缓停下来。
“救命恩人怎么能忘记呢?”莫依依说完,看到他衣服领子上被人恶作剧贴了张标签,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精品红富士。”
孙铭见她突来笑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边扯下标签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白侃夫,我饶不了他。”
“你跟白侃夫结怨不浅哪。”莫依依想起入学那天帮自己跑前跑后的劲儿,实在想象不出这位热情的学哥还有这般狠招。
“嫉妒我呗。”他得意地自嘲道,随后诡异地说,“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嫉妒我?给你个机会,问吧。”
莫依依最讨厌油嘴滑舌的男生,连忙准备抽身离去,但还是忍不住恼火地说,“没兴趣。”
“等等。”他叫住她,“明天去丰源寺许愿吧?一许一个准,特别灵。”
莫依依打小就喜欢进寺院烧香拜佛,况且丰源寺是涪都代表性景点之一,那是非去不可的。不过莫依依再怎么心急,也绝对不会跟这孙大嘴一块儿去,她摇头,“最不喜欢进寺院了。”
孙铭耸了耸肩,也没觉得失落,吹着口哨架起自行车飞走了,莫依依看着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心想,准是一个执绔子弟。
宿舍只有左羽一个人,她穿了件碎花吊带,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身轻松地在冲洗着衣服。莫依依轻敲了下门看着她,“下午的事……,没什么吧?”
“没什么。”她破例给了莫依依一个笑容,她笑起来其实挺漂亮,以至于莫依依沉醉在这个笑容里,差一点没掂出她下一句话里的分量,“可能是警告处分。”
“你这是何苦呢?”莫依依本想说,你挖的那坑,是因为我吧?但又觉得这样说有点唐突。
左羽像是知道莫依依在想什么,淡淡地说,“我讨厌没同情心的男人。”
“可你被处分了,不划算吧。”
“你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管它什么处分,能出口气就行。”左羽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反倒是一副复仇之后的松快,莫依依暗暗骂她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