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染嗅到了动物园兽栏前那种奇怪而粗野的气味儿。
细心感受,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似乎弥漫着某种耐人寻味的东西,结合之前的遭遇,安染警觉起来。
不远处,老太太碧绿色的眸子散发出类似掠食者的威慑力,爬满老年斑的皱巴巴眼皮每一次开合,从瞳仁射出的目光都让安染不寒而栗。
何以至此,安染到现在还弄不明白。他下意识退后了几步,有意与对方拉开距离。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女人看起来并不像她外表那般脆弱。在她枯槁的肉体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让人忌惮的东西。
寒意再次从安染的后脊梁升起,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开始畏惧了,紧张的心绪如同滴落在纯净水中的墨汁,迅速在意识中扩散开来。
此时,老太太气管里发出黏腻的“呼噜”声,伴随着激烈的咳嗽和喉结的波动,一口浓痰吐到地上。
“刚才说了,我等你好久了!”
老太太缓过神来再次重申,这次话语顺畅了不少,也可以听出她在刻意压抑不满的情绪。
“等我?”
安染不解的看向她。
“除了你,还会有谁?”
老太太碧绿色的眸子灵活地在眼眶里转动着,上下打量着安染。似乎在他身上有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安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在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绿衣少女,这回已不是年长女友的形象了。
“碧绿色的连衣裙,那孩子每天都会穿着。她喜欢四处游荡,哪里人多她就去哪里。她迈着轻盈的步子招摇过市,吸引着男人的目光。这里,那里,在所有人的脑袋里。”
老太太说到兴奋的地方,脸上蛛网般的鱼尾纹猛地挤在一起,干燥枯萎的唇边浮现出骇人的笑容。
安染意识到,那位绿衣少女肯定和这位老太太存在着某种联系。
“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碧绿色连衣裙是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漂亮的布料,精致的剪裁,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珍品。得到礼物的那一刻,她亲吻了母亲。然后飞快换上裙子,她迫不及待想向整个世界展示穿着碧绿连衣裙的自己。”
愉悦的话语在空旷的房间回荡。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了,安染居然觉得老太太的枯萎的面孔有些变化。
青春的光彩拨开碧绿眸子里的阴霾,像一道穿透乌云的日光,将美好和快乐印在老太太苍老的脸庞。
变化不仅仅是这些。
安染用手背使劲揉揉眼睛,对面的老太太的确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另一张脸浮现在她的面庞,看似虚无的轮廓与苍老的五官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女性脸孔,光滑紧绷的皮肤,清秀的五官,还有微微上翘的嘴唇。
这张脸与安然大脑屏幕上绿衣少女的脸重合起来。没错,这张脸属于绿衣少女,属于那个引导他来到这里的却又不知去向的神秘女性。
现在安染除却恐惧,居然还有些许对绿衣少女身世的好奇。
“被吓着了吧!”
老太太一张嘴,那副和她重叠的面孔也张开嘴。哪怕最细小的表情,两张脸都保持着高度一致。
“1938年,那孩子生命的第16个年头。母亲用一条碧绿色的裙子支开了她,然后用一把柯尔特手枪结果了父亲和自己。待她回到家,等着她的是两具冰冷的尸体。从此,她便不再换衣服。那条漂亮的翠绿色连衣裙慢慢变旧,破损,直到衣不遮体。可是她却拒绝更换。没有人能夺走那条裙子。”
不知怎的,听老太太讲述绿衣少女的时候,安染居然不由自主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其中。1938年女孩16岁生日发生的事情,就像黑白默剧般在他的眼前播放着。而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情绪俨然退潮的海水,悄然褪去。
“后来,她怎样了?”
安染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人能夺走她的生活,没人能夺走那条裙子。1938年,裙子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的生活轨迹。因此她继承到不菲的遗产,但是她却只在乎那条裙子。因为那是终结她生命中最美好时光的休止符,是她生命中不可忽视的纪念碑。那孩子坚信,裙子只是个契机,一个对她无知和迟钝的惩罚。如果生日那天她不出去炫耀新裙子,或许母亲就没有机会对父亲扣动扳机。于是,她开始惩罚自己,那个住在她脑袋里的法官宣判她永远都要穿着那条碧绿色的裙子。”
老太太说着,竟有些哽咽。
“你说的那个孩子,现在还健在吗?还有,不瞒您说,今天我正是跟随一个穿着碧绿色连衣裙的少女到此地的。她们之间。。。。。。”
安染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老太太干涩的咳嗽声打断了。那两张面孔同时低下来,皱起眉头张大嘴巴,勃颈处剧烈的抖动着。痰液落地的时候,也不晓得究竟是哪张脸吐出来的。
看着这诡异的情景,安染产生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其实那个绿衣女孩一直都在这里!
一直都在!
老太太缓过神来,一双碧绿的眸子里印出两张安染的脸。她像是要把安染看透一般,死死地注视着这个闯入者。
“你很聪明!”
苍老的声音如是赞叹。与此同时,少女的面庞慢慢从老太太的脸上独立出来,就像蛇蜕皮那样缓慢且卓有成效。说的更明白一点,就是从老太太的体内钻了出来。先是脑袋,然后是纤细瘦弱的身体。一会儿功夫,穿着翠绿色连衣裙的少女站立在老太太的身侧。
“我们一体的!”
老太太和绿衣少女同时开口,声音也是苍老和年轻的结合,犹如小提琴与大提琴的合奏。
惊慌和恐惧重新占据了安染的意识。
“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带着痰液声响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老太太和绿衣少女兴奋的颤抖着。
安染不顾一切,迈动双腿朝防化门跑去。身后响起苍老的声音。
“一切都不重要了,很快你就会成为滋养我们的肥料。”
原本防化门的位置居然是一堵墙壁,安染绝望的在墙体上捶打,已然忘却了双手的疼痛。
“为什么是我。”
绝望的安染转过身背靠墙壁,大声嚷道。
“所有破坏他人家庭的家伙都该死。那孩子的父亲背叛了她的母亲,从而酿成了悲剧。我们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吃光你这种人。喏,这顶帽子原本的主人,就是个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我撕碎了她的灵魂,将她变成一具丑陋的尸体,我剥夺了她的一切!”
安染盯着那顶鲜艳的帽子,听到“吃光”二字的时候,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老太太仍旧停留在远处,而绿衣少女则朝他走来。步频未变,脚步声让安然想起那条笔直的巷道。
“我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
安染鼓足勇气,大声喊道。女友的面庞再次浮现在脑海,他不确定她是否成家,但是他一直都知道她还有别的男人。
“不要躲避内心的感受,所有事情你都心知肚明。”
苍老的声音更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不,我不明白。难道那孩子一直穿着翠绿色连衣裙就可以找回往日的幸福吗?”
安染厉声反驳道。
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绿衣少女停下了脚步,远处的老太太也无声地低下了头瘫软在轮椅上。
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安染敏感的神经上,如果一直这样呆下去,他明白自己肯定会崩溃的。
“那孩子是在逃避,那条裙子就是块破布,它不是惩罚,它也不是象征,它只是用来欺骗自己的道具!”
安染决定放手一搏,他的声音如同蘸水的皮鞭抽打着听者的神经。
“啊。。。。”
绿衣少女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耳朵,发出刺耳的啸叫。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老太太发出难以掩饰的悲鸣。
安染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更糟糕的是,不光是嘴巴,麻木感以摧枯拉朽之势渗透到身体的每个器官。现在他就像一棵没有知觉得大树,牢牢地定在那里。
更让安染绝望的是,他的双眼还在工作,眼皮自然开合,视野依旧清晰。
莫非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吗?安染不敢再往下想。
“你必须付出代价。就像这顶帽子的主人一样。”
安染看着老太太摘下头顶的毛线帽扔在地上,她嘴巴张合似乎胡说着什么,可是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绿衣女郎重新直起身来,迈开双腿。
“嗒、嗒、嗒、嗒。”
坚定的脚步声离安染越来越近。
“你只是一只羊,被遮蔽双眼的白痴!你活着就是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可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作为低等生物的羊居然还会制造出各式各样的丑行。夺走别人的丈夫和妻子,将家庭砸的支离破碎。”
远处,老太太做出最后的宣言,翠绿色的双眸并没有因为距离而显得暗淡,反而放射出野狼般的寒光。
安染还想大声呼救,但一切都是徒劳的。除了视力,大脑已然失去对自己肉体的控制权。他的视野开始晃动起来,那是他浑身颤抖的结果。此时,他就像名患有羊癫疯的病人,身体僵硬地抽搐着。
绿衣少女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安染觉得有什么东西蜷缩在身体的角落里,就像一只被狮子逼入死角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