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坐飞机。
被困在三万英尺高空的铝盒中,感觉自己仿佛一块躺在罐头里的午餐肉。呼吸着别人肺里挤出来的废气,耳朵里塞满引擎的轰鸣声。飞机爬升时,五脏六腑骤然下沉。下降时,体内的液体瞬间摆脱引力涌入脑袋。整个人就像只提线木偶,在飞行员的指尖僵硬的舞蹈。
我的医生告诉我:“你有恐飞症。”
真tmd是完美的借口。可惜伟大的人类还没有制造出比飞机更快,不用在天空飞来飞去的交通工具。在时间面前,我只有无条件投降,把所有的抱怨咽在肚子里。于是,我将大剂量镇定药塞进嘴巴,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不喜欢昏昏欲睡的style,所以没有选择晕机药)。
“各位乘客,我是联邦航空93号航班的机长史密斯。今天是2001年9月11日。我们从纽瓦克起飞,目的地纽约。”
没等这家伙叽叽歪歪的声音消失,我已打开头顶的阅读灯,开始看手里的文件。我必须在抵达纽约之前搞清楚这些纸片中的细节。作为一名保险代理人,我很庆幸没在自己的祖国从事这个职业。美利坚的人民不会对我说:“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更不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个搞传销的。”在这里,我的父母祖先不会经常被问候,未来的孩子也会有一只完整的**。
我时常想,如果有一天能够依靠自己的爱好生存下去,那就太完美了。承载着理想的那台尼康F3单反和三支柯达胶卷,此刻就躺在我身边的皮包里(用于取证,但大多数时候我喜欢用它拍些我喜欢的东西),与它相伴的是保险说明、合同和名片。然而至少在现在,所有想法都是奢望。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生命燃烧在为蝇头小利奔波的日子里。面对一张张满怀希望的面孔,卖出遥不可及的承诺。
我竭尽全力将整个世界挪到手头的文件里,可我两侧的家伙却使我难以集中精力。两人都是深褐色皮肤,留着宗教流大胡子,嘴里飘出的都是那种舌头抽筋似得英语口音。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们散发着让人窒息的香味,掺杂着胳肢窝味道低劣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们是一伙的,却被我从中间硬生生的隔开了。显然这让我们三人都感到不爽,我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落基山脉,他们是污染我嗅觉的芥子气。
眼看飞行旅程已近四分之一,可那些资料却无法存入我的脑袋。莫名的愤怒在我的颅腔里燃烧。我的医生叮嘱过我“预感到要发火时,从1数到10,不停重复,直到彻底平静为止。”
“1、2、3、4、5、6、7、8。。。。”
第一次都没数完,我朝噩梦又近了一步。
又一个散发着“芥子气”的大胡子怪胎出现在右侧的过道上,他的味道和我身旁的两位一样,让人过鼻不忘。
我的眼球火辣辣的,眼皮僵硬干涩,眼泪盛满了眼眶。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何以出现如此夸张的症状。正儿八经的“芥子气”也不过如此吧!在此处待着简直就是煎熬,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等我感觉好些的时候,已然置身于厕所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从座位上来到这里的。在洗漱台的镜子里,我发现自己双眼充血,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好在文件和贴身的皮包还在身边,我确认了下,重要的东西都还在。
我从皮包里拿出尼康F3相机,对着镜子拍了几张自己此时的窘态。然后平复心情,坐在马桶盖上翻看起资料来。
上帝保佑!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对自己的脑袋总是很有信心,华夏的应试教育培养出我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怪胎。只有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才能激发我无穷尽的爆发力。
我那点自以为是的小心思被一阵激烈的颠簸感甩到了九霄云外。飞机宛如一只遇见鹰的鸽子,突然向下栽去,在下一瞬间又猛然拉起。我就像装在玻璃罐里的豆子,前一刻失重让我脑袋撞上了天花板,下一刻我的屁股又重重砸在马桶盖上。尽管只是几秒钟,我的肉体像被几个小混混暴打了一个小时。
“我恨飞机!”
我小声咒骂着。
飞机好歹稳了下来,浑身疼痛的我背靠着马桶,坐在地面上。那叠可怜的文件散得到处都是,我在洗手池里找到了尼康f3相机,上帝保佑池子里没有水。
Md,此处不宜久留。
我歇了一会儿,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身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我发现额头上破了个小口。我用几张卫生纸按住伤口。艰难的挪动身体,收拾好文件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打开厕所门。我估摸着刚才那个阵势,座位上那些家伙肯定也不会好受。
外面比想象中安静得多。一般情况下飞机遇上如此剧烈的动作,乘客们自然免不了大声抱怨乃至咒骂,结果此刻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那感觉俨然葬礼上的默哀仪式。我站在机舱尾部,只能看见一排排椅背和靠在上面的脑袋。
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告诉我,刚才飞机翻的那个筋斗是我的错觉。大家在此刻似乎都步调一致地进入了深沉的睡眠。没人离开座位,没人吱声,更没人注意到我这个脑袋流着血的倒霉蛋。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笑料,我决定尽量不引起注意。于是我扔掉了沾有血迹的卫生纸,小心翼翼挪动酸痛僵硬的身体,目视前方,装出一副刚拉完屎满脸惬意的表情。
眼看我的座位近在眼前,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让人发指的罪行!
是的,没错!我的位置上露出一个散发着“芥子气”的后脑勺。不用猜了!先前走道上的怪胎占了我的座!而他的同伙依旧分列两边。
怒气如同炙热的熔岩,从火山口喷涌而出。我早把数数控制愤怒的疗法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我只想告诉那三个大胡子:
“老子发火了!”
三步并作两步,我来到座位前,什么疼痛啊,面子啊,都不重要了!
愤怒的熔岩却被眼前的场景彻底冷却了。
映入眼帘的是三具僵硬的尸体,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恐定格在他们的面孔上。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一股寒意从脊梁沟升起,身上蹦出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由自主将脑袋扭向另一侧,那边原本坐着一对老夫妇。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同样的骇人场景,失去生命力的躯体只能说是一团丑陋的死肉。
放眼望去,我突然意识到,兴许自己是唯一的活人。世界末日般的场景几乎让我彻底崩溃。我发觉自己就像个在悬崖间走钢丝的小丑,前进是无法预料的危险,后退是万丈深渊。
等等,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仿佛一曲寓意深刻的和弦,拨动我大脑死角的音符。
飞机依旧在空中,此时此刻应该有人握着操纵杆才对。很快,我便对自己的白痴想法感到恼怒。飞机又不是汽车,自动驾驶可是航班的标配。也许,驾驶员在设定自动驾驶后便挂掉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前方是隐身于混沌的未来,而后方却不一定。我想到了厕所,那个曾经栖身的地方。至少现在看来唯有那里是安全的。
打定主意,我转过身,快步朝目标奔去。
“咕嘟,咕嘟。”
诡异的声音飘进我的耳道。
“咕嘟,咕嘟。”
该死的好奇心催促着我朝音源方向看去。
在去厕所必经的过道上,跪着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大腿,上半身则隐没在座椅靠背的阴影中。我认出那双大腿属于空中小姐,联邦航空标配的丝袜总让人想入非非,不过此时此刻却给人一种惊悚的感觉。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任何事物都会撩动脆弱的神经。
我发誓,就在三分钟前经过那里的时候,这双大腿还没有出现。莫名的恐惧宛如淹没马尔代夫的海啸,瞬间吞没了我的意识。我的耳畔传来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干涩、沉闷、怪诞。我在发抖,不敢再往下想。
然而我却无可避免的必须直面这个问题,路只有一条。
去tmd,我横下心,咬紧牙关。我将尼康f3相机的背带缠在手腕上,纯铜制成的机体在关键时刻可以充当流星锤的角色(现在自然是保命才是王道)。
视野中那双大腿越来越近,如果换做平常我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我尽量稳定自己的呼吸,蹑手蹑脚宛如悄悄接近猎物的猫。
“咕嘟。”
随着距离的接近,我居然觉得这动静是在吞咽某种东西。
“咕嘟。”
没错!而且是不经咀嚼,囫囵吞枣般咽下食物。我似乎还听出了颈部肌肉收缩,把猎物送入食管的动静。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巨蟒吞食猎物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