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例会。岑蓝静静地坐着。会议室内,史馆长的发言,一板一正地响在耳朵边。今天的会议是关于图书馆要开一个读书夜市。在每个周末五、六、日三晚,图书馆在广场上开办夜市,换书,购书,读书,谈书。对市民来说,这个活动自然是很好的,也新颖。这是图书馆今年亲民,近民,爱民系列文化活动之一。不过,对她们这几个后勤工作人员来说,无疑,要占据更多的休息时间了。而对岑蓝来说,意味着去心视野的时间更少了。
史馆长的发言,她并没有听进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从养老院回来后,有一天在心视野值班,意外接到养老院服务人员的电话。对方说,那位姓王的老人又犯病了。白天昏昏沉沉地睡觉,拒绝吃饭,也不让人靠近。夜里起床了,开灯写字,说是写忏悔录,谁也不许打扰他。这样没几天,他的身体更加消瘦了,像一部机器走向消耗,走向衰竭。这样下去,肯定是不妙的,院里准备通知他的家属。
岑蓝心里明白,老人在等一道“死”令。
其实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自己杀掉了。他认定自己该死,那个假想出来的,来自天上地下,不可违抗的,下达指令的“神”——就是他本人。
服务人员说,王老先生坚决要给她打电话,说只要听她一句话就够了。然后他就吃饭,听他们的话。他们劝说半天也没用,老人非常固执。没办法,服务人员只好打这个电话来。
怎么办?按理,这类老人属于精神类疾病,不是心理咨询范围的。可岑蓝不忍心,她想试一试,所以,她没有犹豫,马上对服务人员说,让老人来接电话,我听着。
小岑医生啊,我是老王,你还记得我吗?老人的嗓音是沙哑的,无力的,甚至是奄奄一息的。
记得的,您好,您是王医生,王老先生。您想和我说什么,我听着哪。小岑医生,她们不让我打电话给你,我说只说一句话。
没关系的,我听着,您说多少都行。您慢慢说,不着急。我现在空着呢,我在听。
我想问你一句话:我的时间是不是到了?
岑蓝心里“咯噔”一下。
我这几天做梦,又看见他们那批人来找我了。黑乎乎的,看不清相貌,可我心里头清楚,就是他们。我说我可以跟你们走,可我得跟小岑医生说一句话再走。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的话,我信。岑医生,我要上路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不,岑蓝停顿了一下,说:不,您的时间还没到,上路还早着呢。您说的上天派来的和地下派来的特工,我知道。不瞒您说,之前,我跟他们也打过交道。
哦,什么?你和他们认识的?
是的,您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一批人,他们做事是有安排有步骤的。不过,这次,您不在他们的名单里,他们先要去找一批坏人。您不是,他们说您是好人。好人不在名单里。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岑医生,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他们说我是好人?真的?真的说我是个好人?
是的,王老先生。他们说您是好人,您年轻时用您的手术刀救了不知多少人。您是个好人,好人不在他们的名单里。所以,您放心吧。您离上路还早着呢,起码还有十年的寿命哪。
是吗?是真的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吗?老人有点激动,又低声嘀咕,问:可是,他们的行动,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们的行动是绝密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执行的是绝密行动。只有天上一个神知道。神是无所不知的。
这个不奇怪呀,您想,您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也有办法怎么知道。
噢,老人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好象在琢磨什么。
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安安心心地过啊,岑蓝说:您的小孙子说,过些天会来看您的,您得把自己养好啦。是吧?
哦,他答非所问:那么,他们真的不来抓我了,不拉我去杀头了?
是的,现在坏人还抓不完,您这样的好人还轮不到呢。放心,名单里没有您的名字。我都看见过的。不过这个是绝密。您可不许和别人说哈。
哦,哦,哦,好,我听你的,小岑医生。
听我的,那您就安安心心过日子,我会再来看您的啊。
哎,好的。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啊,哪一天啊?
嗯,那,下星期吧。
星期几啊?
嗯,星期六吧。好吗?不过,您从现在开始好好吃饭,一天三餐,听服务人员的话,好吗?
哎,好的。
晚上不要起来了,要写字白天写吧。
哎,好的。老人在电话里一声接一声地答应着,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听话的孩子。
后来,她把这段对话告诉了方德泽。这样一类不属于心理咨询范畴的特殊人群,这样的努力是否有必要,这种探索有意义吗?
有,当然有,方德泽肯定地说:凡是可以对话或者交流的,都可以进行心理咨询或治疗。这个没有绝对的界限,毕竟人是活的嘛。
非常意外的是,这事过去好多天了,岑蓝差不多忘记了。有一天,有个中年人拎着礼包来心视野,指明要见岑蓝。前台人员把它领进值班室。岑蓝很奇怪,她并不认识这个陌生来客。他热心地自报家门,原来他是养老院王老先生的小孙子。他说,自从接了她的电话后,他的爷爷变乖了,吃饭,睡觉,很听服务人员的话。他还在写他的忏悔录,不过,思维好像慢慢在回到正常。他们一家也在商量,如果老人正常的话,还是想接他回家住。当然,他们非常感谢她,也非常奇怪,她用了什么秘招,让老人起了变化。
岑蓝回答了他一句话:如果可以,让老人回家吧。
会议差不多结束了,同事们收拾桌子上的纸和笔,可他们转头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有点惶惑,刚才走神得太厉害,领导讲什么,没听见。岑蓝,她突然听到有人点名,语气威严,抬头看到史馆长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她在一片齐刷刷的目光中成为焦点,慢慢地站了起来。只听史馆长冲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散会后来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