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从养老院回来,方德泽做了一个梦。奇怪,梦里出现一座灰白色的纪念碑。
在梦里,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座纪念抗战胜利的英雄纪念碑,碑身呈梯形,越高越尖,直插云霄,看上去延绵无限。打倒日本鬼子!把鬼子赶出去!身后传来一阵阵潮水般的欢呼声。他向纪念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跨前一步,弯下腰,查看碑上密密麻麻的抗战英雄名单。赫然发现,上面居然有爷爷方寿松和他父亲方桐康的名字,还有他方德泽和姐姐方德容的名字!他大吃一惊,倒退了几步,脚在石块上拌住,差点跌倒,然后醒了。
这个梦,无疑和白天岑蓝所做的,他与家族的意向联结有关。如果说纪念碑象征他的家族。那么日本鬼子代表什么呢?
打倒日本鬼子,把鬼子赶出去!梦时那如潮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脑子里突然跳出岑蓝提醒他的一句话,这话也是他上课常讲的一句行话:许多咨询师以为自己是钟馗,捉了一辈子的鬼。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就是那只鬼。
这样看来,这一趟养老院之行,似乎是冥冥中安排的一着棋局,一着有意味的棋局!
为什么以前他对岑蓝随口讲过的话,她全部记得?现在,她又把他以前讲的话一一奉还给他。这也是一种反馈么?
不,这再次证明了投射原理。是的。他对她所讲的话,在潜意识里不过是对自己讲的。当他鼓励她,其实是在鼓励自己;当他帮助她,其实是在帮助自己;当他治疗她,其实在治疗自己;同样,当他看到她身上积极、好学、善良,不过是看到了自己内在积极、好学、善良的品质。当他看到她焕发的美,其实是看到了自己内在的美,或者说是她的美唤醒了他身上沉睡的美,抑制的美。
我是你的参照,如镜子,通过我,照见你。
他是一个男人,又是一名心理师,他比普通男人更具备客观的认知与理性的觉知。他认为男人谈感情是懦弱的,表露情意是羞耻的,所以他用理性武装自己,用智性隔绝情意。这些年,他参加过不少课程,包括催眠、暗示、内在小孩、意向疗法,包括家庭系统排列,正如他对岑蓝所说,他还是观城第一批咨询师,第一批参加家排的专业人员。即使在全场气氛热烈,个个流泪哭泣的情况下,他也控制自如不让自己失态。每一次,他总是勒令自己停留在意识层,不允许导师将他进一步带入。他的脑神经相当发达,主观意识始终警醒,没有人能够把他控制,更谈不上将他催眠。他整个人看上去强大到严丝密合,无一漏洞。
唯有自己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防御与戒备。是的,对他而言,防御已形成一个坚硬庞大的系统,根本无需意识,自觉地内化着他的思想与言行。
白天,当岑蓝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像两只蝴蝶不经意地飞过来,停息在他的肩膀。她的声音柔和地响起,轻轻地,清澈地,安静地,他的整个庞大系统崩塌,鬼被揪出,内在小孩复活。
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幅画。他看到一口千年的古井。井口铺满潮湿的阴绿的苔藓。现在,压在井口的石板被一股力量掀翻,他听到生命的泉眼“汩汩”地冒水,水在不断地涌出来。
无须再否认,这意向中跳脱出来的画面,便是他潜意识中最深层最真实东西。
是的,这么几年下来,他信任她,一如信任自己。现在,经由她的指引,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恰恰是真实的自己。看到自己不管隐藏多深,伪装多强,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一直存在,它甚至压过对事业的渴望。是的,他承认,他渴望爱。一个全城知名的心理师,掀开底牌,前妻不合,后妻不育,女儿不亲,事业不畅。在他表面风光的背后,内心的空落谁知?没有爱滋养的人,等于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啊!
他曾对她说过:人,总是向往美好的。
美好是什么?是良知、奉献、关爱、感动、温暖的情意吧?它是柔软的、自然的、流动的、纯粹的。与刚强、判断、分析、权衡等逻辑思维控制的主观意志相对立。正是这个白天,在养老院,她不经意的一个游戏,开启了他身上的阴性力量。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是,喜欢这个女人,是想通过这个女人身上的美好,去找回自己丢失的情意。他爱她吗,他是通过爱她在爱自己,爱一个失散多年的自己。
现在,他完成了自身阴阳两股能量的整合,飘荡的灵魂得到安顿,此心安详,再无荒凉。现在,他是统一的,完整的;也是和谐的,安宁的。
养老院回来后,他强大的主观意识再次告诫过自己,岑蓝这一套伎俩不过是小把戏。他学了那么多技术,这种小把戏是最低级的心理小游戏。可为什么,居然,他被一个小游戏击中了。
是的,在开车时,在坐下时,在躺着时,在站立时,只要一想到她的双手像蝴蝶停在肩头,想到她轻柔的语调,他的背便有微微发热的感觉,腰椎本能地挺起,再次感到背后一股力量的推动,脊柱骨无限拉长。深呼吸,悠长、缓慢、深透的呼吸如圆月充盈,胸中情意充沛,心志坚定。
他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的出现,在他生命中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隐喻着什么,要告诉他什么,如今全明白了。
导师对他说:爱,胜过一百种技术。他也曾对她说:爱,胜过一百种技术。事实上,这便是他的潜意识,在不断地暗示他自己:爱,胜过一百种技术。
现在,感觉是不是好些了?轻轻的一句话犹然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