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用的那座宅院――据说原来是何进的一个仆奴所有的,宰相门前七品官,何进既久孚人望,孝顺老父能折节接交士人,又是皇后亲兄,大皇子亲舅,国舅门前七品官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再说只不过这么小小的一处偏宅,十几间瓦房,上百顷田地,说出来是国舅家某管事的,还嫌着丢人。
老话说,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刘宏一声吩咐,虎贲,羽林骑立马行动起来,清理宅院,夏侯惇一马当先,他现在还是没有身份的编外人员,脱了盔甲放到一边,赤着胳膊肩扛手提,或挑或背,不避脏乱,很快的就是满头大汗一身灰尘,让那些被分配过来打扫宅院的军士们个个侧目――这些汉军将士,尤其是身为最负盛名的虎贲羽林军的一员,上阵杀人视死如归,可是让他们来扫尘除灰做仆役的活,一个个都老大的不情愿。
不过,这边皇帝也没闲着呢?
刘宏赤着脚打着绑腿,踩着泥,十分没形象的,亲自在拼接了几块几桌,皇帝胡椅胡坐的爱好显然还没影响到这里,这个小宅院里能找出来的不过就是几张靠几,餐几,还被当时抄家的军士打坏了,连门窗都给捅烂了好几处,不过勉强着,拿几块砖石垫住,还能用。
“陛下,像这些个小事,老奴们做就行了,哪用陛下您亲来?”张让也打着赤脚扎着绑腿,蹶着屁股帮皇帝拿瓦片垫桌脚,嘴里唠唠叨叨的,看着皇帝白嫩的脚丫踩着泥地里,怎么看怎么个违和。
这老天是许久没有下雨了,不过羽林军将士担水清洗桌椅门窗,一路洒下的水打湿了大半条路。
“你少啰嗦!”刘宏眯着眼睛,把桌子左右按动摇晃,勉强能用,“去看看那几张八仙桌弄好了没!”
八仙桌?钟离将军是这个时代的人,也许已过世,也许正是当世某人,至于八仙中的其他七们,都还早呢,不过这并不妨碍刘宏把这简单实用的玩艺儿先鼓捣出来。
张让抬起头来扶了扶帽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陛下,伐木砍树,刨光打滑,哪有这么快的?许的三四个时辰才能好!”
手上的泥沾着青苔却沾到了额上,划了一道滑稽的泥印,刘宏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张让下意识的又抹了抹脸,这才醒悟,自己手上满苔,不由嘿嘿尴尬的笑,刘宏却不笑了,笑不出来了,刘宏看到刘繇把本地的村民都召过来,当前不比后世,整个大汉帝国也不过才六七千万人口,不值后世一个人口大省的规模,这方圆十里之地,也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很多还原本就是何进那个仆人家的佃客,何进倒台祸及鸡犬,这里也被征收为“皇庄”的一部分,这些人顺便也就成了“皇庄”的村民。
三四十户人家,男女丁口二百余人,很快的都聚到了这里,无不心惊胆颤的瑟瑟发抖,想来他们虽然住在天子脚下洛阳边上,平生所见、跟他们对过话的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区区亭长啬夫之流,哪想这一回见到的竟是皇帝本人!
这一会天还没完全黑,远远的看着一个光着脚丫捋着袖管高个青年转转悠悠,旁边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将军紧紧的守着,一干子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少表情麻木,被赶鸭子一样赶到了一起,惊悸凄惶,也不知谁起了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声说了句“皇帝陛下”,一个人哆嗦着跪了下去,于是呼啦啦的一大圈人都跪了下去。
刘宏抬了抬脚,终于还是没动,然后看着刘繇跟跪在地上的男女老少哇哇说了一大通话,刘宏离得太远,也没听清他都说了什么,有人把做好的“八仙桌”抬了过来,拼好,垫实桌脚,刘宏按了按,亲手把从东观带出来的书册搬了上去,摆好,那一边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刘宏斜眼看去,那边男女老少们一个个面露激动的神色,朝着刘宏这边不住的叩头,高呼万岁,也知道刘繇都跟他们说了什么,不一会,一家一户的排着队,刘繇指挥人推着车,把粮食一袋袋的分发了下去,直接送到这一户户人家里去。
“陛下,这刘正礼办事干练,不枉了陛下这般赏识他?”张让小心的凑到刘宏面前,涎着笑脸小心的道。
没理会张让,那边刘繇也没过来请示的意思,不一会儿,粮食分发了下去,刘繇甚至指挥虎贲军士帮着肩扛手提,把粮食送至各户人家中,一至散毕,这才来到皇帝面前,躬身一礼:“陛下,本地共有三十四户人家,没有老人,各家分得粟米五石,共一百七十石!”
“没有老人?”
刘宏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是的,先时他是让刘繇请了本地老人过来,虽然天色已黑,离得还有点距离,刘宏确实看到几个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说本地没有老人呢?
刘繇伏首道:“陛下,依礼,五十而称长者,七十而天子赐几杖,本地并无年过五十之长者!”
刘宏这才释然,微微点头,就算在后世也有很多重体力劳动者才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就已呈衰老之态了,而办公室一族,若是家庭和谐心态放宽,尽显年轻的也有得是,本地劳动者原先尽是重体力活的底层佃农。
“今次出洛阳只带了二百石粟米,故臣只给各家粟米五石,言天子之赐!”刘繇又进一步解释道。
只剩下三十石粟米,刘宏吩咐了都拿去煮粥,因又对刘繇道:“正礼,本地年产多少,朝廷地入三十税一,何进当时收租多少,为何本地没有人能寿过五十的?”
刘繇略一迟疑,张让呵呵笑道:“陛下,一般佃农,每年劳作的一半归于主家,据老奴所知,依每亩岁收一石五,则主家岁得七斗五,这是定额,若是丰年,须得给主家一项贡献,若是荒年,每亩七斗五,分毫不敢减的。”
不置可否,刘宏看向刘繇,刘繇望了张让一眼,躬身道:“张侯所言不差,民间一般如此,耕者难得温饱,虽有老人,不能奉养!”
“老人尚是如此,小儿呢,”张让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挤出两滴眼泪,“陛下不知,每年扔于野外路边的小儿不知有多少个呢,老奴能得进宫侍奉陛下,一是老奴的福气,也实实在在的,是老奴家里穷,勉强养了几年,这才,嘿,老奴该死!”
汉律三十税一,征收并不算重,当然这是针对自耕农而言的,若是佃农,每年辛辛苦苦,所得一大半还得先归给主家,那是另当别论了,这个时代,还是佃农多,自耕农少的,而且,土地兼并现象十分剧烈,一亩地,一垅沟,足以迫人破家灭族了。
这毕竟是个大地主庄园的时代!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日一见,才知民生艰难如此,也许朕的一个小小念头,便足以活人百千了!”刘宏微点了点头,甚是感慨,“张侯说的这些,我很受启发,正礼思虑周全,办事不错!”
张让,刘繇各心伏身谢恩。
刘宏本意要找几个老人问问情况,而今看来暂时还是只能延后了,皇帝高高在上,贸然召个乡下老农过来说话,只怕还会把人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