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奂,凉州三明硕果仅存的老一代军人,已经垂垂老矣!
刘宏看着这个牙齿都快掉光、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干瘦老人,根本无法与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军统帅相联系起来,亲自将这个老人迎入东观大殿,心中竟是有些戚戚然,至于张奂的长子,历史上的那个“草圣”张芝,刘宏一时却没有注意到了。
“臣在乡间,闻听陛下奋发自励,不胜欣喜,特为陛下贺!”
虽然声音有些漏气,张奂依然中气十足,言语清晰,听不出丝毫的老迈气息,刘宏暗自惋惜,却笑道:“张公为国辛劳半生,而今太尉空闲,若非张公这样的国家宿将,不足以为之,故,我想请张公再为国家辛劳几年,我也好日夜与张公讨教!”
刘宏这句话,却是有些言不由衷了,他本意是想请张奂来当个军师祭酒,不是郭嘉在曹操那当过的官,而是设个学校,让张奂来教导后辈,将他半生的军事经验薪火相传,只是一见面看着张奂如此老迈,这个念头却是提也不好提了。
只是张奂何等精明人物,只这三言两语,就已明白了皇帝心中的失望,呵呵笑道:“陛下,臣已老朽清闲多年了,陛下有事垂询臣自是知无不言,若是三公之重相酬,臣是断断不敢接受的,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宏笑道:“以张公为国家之辛劳,非三公之尊显不足以相酬,请张公勿疑!”
张奂颤危危站了起来,身后张奂长子张芝连忙上来相搀扶,张奂与皇帝微微一揖,笑道:“陛下若是念着国这勋将,臣请陛下宽赦段纪明家人!”
段纪明,就是段熲了,凉州之中打仗最多、战功最显赫的那一个,也是惟一一个登上三公之位,却不以终寿的。
“张公所请,自无不允!”刘宏点头当即应了下来,转向刘宽道,“尚书令拟诏,故太尉段熲有功于国,特原其家人,赐钱十万,赐洛阳庄园一座!”
刘宽应了,这事却不用他动手,有年轻的尚书袁基代劳了。张奂赶忙又起身拜谢,却道:“陛下,臣在来洛阳途中,听闻曹节家人被迁往日南,未出洛阳百里就被人害了!”
刘宏微微一怔:“被人害了?”
“阖家满门,一百一十七口,并其宾客之家,无论老幼,计两百余口人,无一幸存!”张奂毕竟是尸山血海里过来了,说起这等惨事,一脸的平静。
刘宏却一时呆住了,这不是他设想过的结局。
不过想想也是,曹节威风了几十年,大臣勋贵公卿之家被他害得灭门绝户的不知有多少家,而今风水轮流转,报仇的人自然就寻上门来了。
“是何人所为?”刘宏冷静了下来,这句话却不是问张奂的,而是看向了张让。
“陛下!”张让扑通跪倒下来,“此事老奴实是不敢知道,老奴只听说故曹侯家,一百多口人没一个幸免的,人死后还被纵容野狗啃尸,肆意凌辱……”
“够了!”
刘宏脸色难看了起来,洛阳城边,天子脚下,一两百人就这么被杀掉了,还不包括那些押送的公差,张让不知道?刘宏不信,只是不敢说罢了,更连报告一声都不敢,若非张奂提及,怕是都没有人会跟自己说一声了。
一个落势的,被皇帝厌烦的宦官!
“陛下,老奴听说,赵忠家的,也是这样,没一个活口!”张让叩着头,又道。
“召司隶校尉张温!”
刘宏挥了挥手,因向张奂道:“昔日故段太尉落难,其家人,可还好?”
张奂跟曹节没有交情,当年第二次党锢之祸时,曹节等人矫诏,冒用天子名义,张奂当时初到洛阳不明真相,奉天子诏做了曹节等人的刀跟窦武一家对砍,直接造成了窦武一家的失败,事后张奂追恨不已,辞掉一切封赏,并深以此事为耻,更屡次上书切责曹节等人,深为曹节所恨,又因初时领兵作战时就跟段熲存在一些理念不合,留了积怨,两相结合,段熲投靠了宦官党后,差点没把张奂弄死,还是张奂亲自写信向段熲低头求情,让段熲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躲过了一劫。
如果说张奂跟段熲还有点旧情,跟曹节就直接两不相干了,曹节一家死活,自是不放在他张奂心上的。之所以提及曹节一家惨事的,自然是因为段熲之故了。
张奂顿首道:“陛下,段纪明军中宿将,敢于为难他家的人自是顾忌着些。”
说是顾忌些,自然还是有的。
这个时代,血亲复仇还是很盛行的,当年段熲得势时,就曾经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势介入过他的朋友司隶校尉魏郡人李暠与扶风人苏谦之间的仇怨战争中,这个扶风苏谦还是张奂的故友,也不知道李暠家和苏谦家的这些个交战,是否段熲与张奂间战争的一种体现。
听着张奂言及段熲家人尚安,刘宏也才松了口气,不管段熲此人在党争中倾向何方,事实上在凉州把羌乱杀怕了的那个人,是段熲,凉州三明威名赫赫,其中战功最显著,杀敌最多的,也是这个段熲,至于后来卷入党争之中,国家如此,段熲又能如何?他不站队,有人会逼着他站队,或者死,比如张奂,如果不是段熲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顺利归隐去了,张奂又如何再有清白自许的机会站在自己面前说这番话的?
何况这汉末党争,实乃狗咬狗一嘴毛的无聊事
“明诏天下,有人再敢私自劫杀国家迁谪官吏及其家人者,纵然其身北走胡,南走越,西蹿高山,东流大海,国家必然深追不休,纵有大赦,此等人也不在大赦之列!”
皇帝说完这一番话,张奂就有些后悔了,能一口气击杀曹节一家,赵忠一家的,又岂会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刘宽起身,向皇帝一揖,道:“陛下,国家常有大赫,本是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后来竟为一干宵小所乘隙,成为他们无顾法纪妄自逞凶之可能,臣以为,自今日后,国有大赦须当谨慎!”
“尚书令此言,实治国至理!”
刘宏赞同的点了点头,后来诸葛亮治蜀时,十年不赦,而蜀国大治,史称蜀汉上下“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
不过刘宏在这方面还是持保留意见的,两汉皇帝有事没事就大赦天下,只有两类人不赦,一是谋逆,一是不孝!
其他的哪怕是杀人灭门,亡命江湖几年后,等了皇帝来一次大赦天下,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比如前面说的扶风人苏谦之子苏不韦,直接搞死了司隶校尉李暠,事后皇帝一笔大赦诏书,苏不韦就以报父仇之孝子身份回乡,为父风光大葬,显姓扬名于天下了!
这么说吧,这个时代不孝的人几乎没有,不忠谋逆的,又在不赦之列,也即是说,天下百姓,可反贪官,可反酷吏,杀人灭族也无所谓,只要你杀掉人后能跑掉躲好,但是你不能反皇帝,除非是张角那种人,所以皇帝大赦天下,根本是在慷他人之大慨,反正放掉的又不是自己的仇人。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民风,汉代人个个能打能杀,不肯示弱于人,大概那些弱小的都无法生存于世了吧,踩都被人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