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拿着这份密奏,一目十行,迅速的看完了,略一沉思,起身一揖道:“此中情由,据臣所闻,乃是人所皆知的事,具将何处,臣请陛下示下!”
人所皆知?
依卢植的意思,这种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卢植他见得多了,汉法是那样写的没错,不过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也许自汉法颁布的那一天,就已经在这样做了。
刘宏想说自己可不知道,不过终于没说,却道:“此中田地,佃客僮仆人数,基本属实?”
“大略无差。”
从卢植口中说出的大略无差,想必,是真的大略无差了。
“卢公,这其中牵涉到上百万户,四五百万人,我的意思将这所有田地都统一管理起来,包括农具,牲畜,再由官府分发予这百万农户耕作使用,不过不是一次性给予,而是按家中男女人口,各分给一定的田地亩数,具体多少,你视而定,而后,每三年再作一次普查,农具,牲畜可归农家私有,无偿给予,但田地,必须归国家所有,任何人不得侵占,每三年,凡各农户家中人口有所增减者,可再作一次变动,均匀田地……”
刘宏的声音很慢,尽量让自己表述得清晰些,所说种种,其实不外乎几个字:土地国家所有,农家只有使用权,不具所有权,不得自由买卖!
三年一次普查,所有田地还要收归国有,再统一发放,这就相当程度上,或许可以杜绝巧取豪夺等各种土地兼并现象,缓解社会矛盾。
自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好的政策都是由人来执行的,刘宏只能给出一个大体的方向。
“陛下,如此一来,只怕各地亭长县令力不能负?”
刘宏看去,说话的是袁术的兄长,尚书袁基。卢植倒是很能理解皇帝的意思,没有出声质疑,平静的脸上,也不知他对皇帝这个法子是赞同,还是别有微词。
“此事暂不归各郡县管理,卢公,我想令你为屯田中郎将,将北军五营前往主持此事,凡此次收缴所有田地,设为皇庄,所有宅院,分发予皇庄百姓,凡田产所出,十税其一,无论丰年,荒年不改,各算赋、口赋皆罢不征!”
汉法,三十税一,这是土地税,就算你是富者,阡陌千里,是三十税一,你是贫者,只有薄田一亩,也是三十税一。此外,还有算赋,口赋,则是人头税,依汉法,算赋是十五岁至五十六岁成年人的人头税,每人每年120钱一算,收钱不收谷。若是丰年,所谓谷贱伤农,一石谷不过十几二十个钱,极端的甚至只有几个钱,每人120钱就足以要了农家老命了。而五十七岁以上者,称老人,汉朝崇老,尊老,老人不但不用交税,还可以从政府那里每年领取一定的养老补贴。而口赋,则是三岁以上,十四岁以下儿童的人头税,汉法,每个孩童20钱,就这20钱,竟逼得民间多有产子不举者,通俗的讲,就是杀婴!
刘宏少时读书,读至鲁迅回忆少年时代萦在心头的一个恐怖阴影,二十四孝之一的“郭巨埋儿”,当时不解,为何要把都已经三岁的孩儿生埋了?
原来三岁的孩儿,就须得交人头税的,这须得成为家庭的一项新的“巨大”的开支,而郭巨的老母,不但不用交税,还能从朝廷领回一定的养老补贴,如果朝廷、郡县长官不是太操蛋的话,按道理是有的。
这其实……
一部二十四史,尽是吃人的字眼!
当时刘宏只记得自己心头像是被狠狠的剜了一刀,痛得无法呼吸,至今被曹节赵忠这些个厚厚的家财勾起往事,那种心痛的感觉,依乃叫刘宏几乎就窒息了过去。
不过刘宏终究还没至热血晕了头,当场一个诏令下去,罢了天下所有的算赋,口赋,那样痛固然痛快了,只是帝国政府早已举步维艰的财政,怕是马上就得要破产了,也不必再等到太平道张角的黄巾起义了,帝国的大小官吏们自己先要起来造反了。
不过这些从曹节、赵忠他们手里没收的田地,却原本就不属于国家所有的,这四五百万人,也正是汉法所要严厉打击追查的匿报人员,只是帝国末世,践踏国家律令如无物,大家都习惯了,也都这么做。
反正本来就不是国家所有的,现在嘛?
这是在慷他人之大慨呢!
刘宏却只能在心底无奈的自我解嘲着,纵然是苦笑,刘宏却也无法笑出来。
尚书令刘宽起身道:“陛下,卢公既有教导大皇子之责,又是卫尉,今日陛下又新设屯田中郎将,将五营校尉,臣以为,卢公职责太繁,恐应之不暇!”
这是在提醒我卢植手握兵柄,权责太重么?
刘宏看向卢植,卢植却是一脸的平静,一点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人才啊。
缺的就是人才,能用的人才。
刘宏不想把卢植生生累死了,可是这几样,无论教刘辩,还是领卫尉守卫皇宫,或者掌握五营校尉,或者安置这四五百万佃客僮仆,让给别人去做,让给谁去做?
“陛下,司徒拜见?”
刘宏略一迟疑着,张让小声的,在刘宏耳边提醒道。
“请。”
刘宏挥了挥手,便道:“卢公若有合适人选,可先征召过来助你一臂之力,再报与我,尚书令若有合适的人员能为国分忧,也请报上来与我!”
刘宽顿首道:“陛下,臣举议郎北地傅燮,尚书桓典,可助卢公署理皇庄屯田。”
他也是当即接话,半点不打折。
刘宏当即点头:“准,请桓尚书多多辛劳了,桓典为皇庄左仆射,傅燮为皇庄右仆射,各秩千石,助卢公一臂之力,宣傅燮进来,我见上一见。”
张让嘴上打了个抽抽,桓典就在大殿上没错,你对傅燮这个人听都没听说过,你就用上了?瞅着刘宽的眼神,张让就变了味,这老儿,被罢了太尉,原来皇帝更信任他呢?
这时,司徒杨赐进来,刘宽,卢植等人各皆起身,与司徒见礼,一番动作下来,又折腾了片刻,杨赐才道:“陛下,曹节、赵忠涂毒天下多年,掠人田产,夺人妻女无数,臣请陛下颁诏,将曹节、赵忠所夺占之田地,俱令各还原主,所掠之僮仆,各令自还其家,以彰陛下圣仁之德!”
张让的脸皮再一次抽抽,撇了撇嘴,他分明看到了刘宽正向杨赐打眼色。
“陛下,臣先告退了!”
卢植起身,与皇帝深施一礼,杨赐便也发觉此中气氛不对了。
刘宏笑了起来,挥了挥手:“桓尚书也同去罢,早春四月,该是春耕了吧?请诸公努力,早些将此事办妥,人等得,地等不得。”
卢植,桓典各皆领命,同去,张让借着故,也闪到一边,令人去召议郎傅燮过来。
刘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杨赐合适,按说,像这种事本不必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的,可是他就是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
寻常人家所有田地不过百八十亩,像曹节几十年下来攒了二十万顷的田地,一户一户的,百八十亩地一个,百八十亩地再一个的去害人破家亡命,累也累死他。
刘宏还注意到,杨赐是请求把这些地“各还原主”,寻常人家,没了地,没了生存依仗,惟有家破人亡,为奴为婢,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此时还能站出来,痛打落水狗追夺原产的人,岂会是寻常人家?
杨赐是忠臣之后呢,还一门忠臣,虽不是忠烈,也是实实在在的忠臣呢,刘宏还想借着钳制宦官罢斥外戚博一个贤君的美名呢,现在?
皇帝一直不说话,杨赐脸上挂不住了,抬起头来,严厉的看着皇帝,似乎在提醒着皇帝,他是帝师,老臣!
“呵呵,司徒,陛下已将这所没收的田地,俱都收为皇庄,使卫尉卢公为屯田中郎将去署理此事了。”
刘宏一直不说话,张让乍着胆子,讨好的看着杨赐。
杨赐冷冷的瞥了张让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皇帝身上,脸上挂着浓浓的失望之意:“陛下,曹节夺人田地,陛下既将他收槛,便当还将曹节所有尽归原主,岂有据为己有之理?更设什么‘皇庄’,此亘古未闻之事,臣请陛下三思!”
若不是隔着远,杨赐满嘴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刘宏脸上的。刘宏淡淡的看了张让一眼,张让顿时汗如雨下,躬着身又弯了几分。
“该是午餐时间了罢?”
“想,想是到了,老奴这就去问问?”
“嗯。”
张让拔腿就走,刘宏微微一笑:“张侯,你家的田产钱财,不比赵忠家的少吧?跟曹节家的比,如何?”
扑通!
张让一屁股坐倒在地,连忙翻身过来,不住的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罢了,去问问皇甫嵩,饭做都做好了没有!”
刘宏挥了挥手,张让跌跌撞撞爬了起来,一溜烟跑了。
“请陛下罢皇庄,将所有田产,尽还天下百姓!”杨赐上前踏进一步,长身一揖,声音洪亮。
刘宏心头腾的冒起三丈无名火,又忽忽的压了下去,坐着不动,淡淡道:“司徒,这皇庄,乃是利国利民之举!”
杨赐大声咆啸:“陛下自爱财货,与国与民何干?陛下身为四海之主,天下之财皆陛下一人所有,陛下不爱天下,反而设此皇庄争这区区田亩所得,有辱国体,与民争利,夺民口中食,君威何在?请陛下再三思!”
你大爷的!
你们与民争利叫自由市场竞争,老子拿了点地保障底层佃农的基本生存,就叫有辱国体?辱你大爷的!
刘宏脑壳子发热,眼冒金星,嘴里吐出来的字却是平静无比:“在司徒眼中,我这个皇帝就中这样有辱国体的一个存在么?”
“司徒,不可阶前失仪!”
刘宽赶忙站了起来,拦在杨赐身前,微微作揖:“司徒不知,陛下设此皇庄,实是利国利民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