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只见祝彦钧抱琴起身,旁边一直未语的子姝忽的道:“这位爷是拿我家公子消遣么?”听得她的语气,两人身份不似搭档而是主仆。子姝接着说道:“公子眼盲,如何去参加问道大会?况且公子虽然多艺,却不擅……那些打打杀杀之事的。”
“呀!”还未待长歌开口,只听见苏巧筠先是惊讶道。方才她言语间并未注意到祝彦钧乃是盲人,此刻细看他容貌,顿时醒悟。想起刚才这人对自己身怀诸多医术深信不疑,又似乎对这些医典颇有兴趣,当即心热喊道:“这位哥哥,若是寻常眼疾致盲,未伤及瞳仁,是有法可医的。”
祝彦钧抱着古琴,由子姝搀扶下的台,此刻背对着长歌和苏巧筠二人,听到苏巧筠忽然说出这话,那子姝倒是向一怔,停下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他二人,那祝彦钧便也停了下来,只是身形未动,一双眼睛裹在遮布下,不见神色。
长歌听得苏巧筠胸有成竹地说出这句话,亦是大感新奇,又有几分高兴,原本祝彦钧演奏五叔所常奏的琴曲,便心生几分亲近,适才言语谈吐,均是儒雅相似,若抛去容貌,当如本人一般。听闻其已然眼盲,方才自己又挑到其伤心处,颇有几分同情愧疚,听闻苏巧筠有医治眼疾之法,当即高兴道:“能治好他眼伤么?那真是太好了。”
旁边各自欢谈的众人,此刻也不少侧耳而听,毕竟能治好失明眼疾,在这些初入修真的人眼中,亦是新奇之术,只是众人眼中含疑,也不知这小姑娘所说是真是假,嘈杂之音也顿时小了起来。
在众人凝神之间,祝彦钧那温婉的声音已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虽只浅通医理,但在下亦有自知,任由姑娘如当年青灵谷医仙在世,于在下的眼睛……亦是徒劳。”言语之下,甚有些自伤。
旁人一听,便是以为祝彦钧和他们一般,也不相信苏巧筠的医术,哄然而起,有人说道:“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如此高深的医术,怎可和医仙同称?”
又有汉子粗声道:“若论医术修为,我只服雪横派的熊友苓师姐,那《云岚拂心》端是妙华,我当年被雪熊拍得五脏俱裂,三魂丢了两魂,若不蒙她施救,早葬身在荒山野岭之间了。”说着掀起自己衣裳,露出布满胸口的疤痕,只见一个巨大熊掌印凹下肌肤一寸,猩红一片,端是可怖,可想当年伤势之重,亏得如今还长得这般壮实,足见口中那熊师姐医术高妙,便是苏巧筠看着他的伤疤亦是轻讶了一声。
“呦!还熊师姐,说得你就是雪横派弟子一般,雪横派仙人飘逸洒脱,善使仙剑,可没见你这么五大三粗的。”却是旁边有人讥笑道。
之间那汉子盖起衣裳红着脸道:“我欲报大德,千方百计收集了一些雪横派的宝典参习,如今问道大会便是想入得雪横一门,以报熊师姐大恩,就算没得机缘,听闻熊师姐今年下得仙山到镇州来,当年感谢一声也是应该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中又有人道:“是啊,祝先生,这汉子虽然说着加入雪横的梦话,那熊仙人的医术却是九州境内广而知之的,她也在镇州,何不请她瞧瞧。”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长歌叹道,世间还有这般人物端是觉得好玩,心下不禁又对问道大会多出几分兴致。
苏巧筠看子姝已然回过头去,继续搀扶着祝彦钧往外走去,想着家里的下人们哪次有个毛病不都是自己轻轻抬手,就给搞定的,更遑论自己打小精心钻研医术,便是为了治好一人,使得慕卿哥哥一展笑容,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信,从未受到今天这般的挫折和质疑,心下大大不快,可是这祝彦钧又说自己眼睛便是医仙在世也无法可治,当下对自己的医术竟然产生了一丝自疑。
医仙的名号她可是听过的,听闻他在世之时,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人尚有一魂半魄未离身体,便能够把人治了回来,寻常肢体五官损伤更是信手拈来。
但是此时她苏家小姐气性高傲,不愿当着众人面丢脸,更心怀一线希望,总要问个清楚明白再说自己行或者不行。当即问道:“你不妨说说究竟得有何症状,再问我行也不行啊。”说着便追了上去。
祝彦钧感觉到苏巧筠追至身旁,停下来答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在下眼中无疾,自然也就无法医治。”
苏巧筠轻掩着嘴,惊道:“难不成是天生如此……”
祝彦钧微微低头,言语间瞧不出波澜:“算是吧。可惜了大好河山,也不能一眼眼瞧尽了。”说着望向一旁搀扶的子姝,欣慰道:“幸好还有子姝不嫌弃,肯陪我领略这人间声音。”
子姝温柔道:“子姝这条命便是公子救的,只要公子不弃,子姝愿做公子的眼睛,陪公子山川万里,看遍河山。”
祝彦钧哈哈笑道:“听你口述诸般景象,便如实景一般浮现于脑海之中,映射于这黑纱之上,谱成琴曲,总要与你讨教我心中所想的,对也不对。”说罢又哈哈笑了几声,原先隐隐的落寞随着笑声一扫而尽。
长歌叹道:“难怪我刚刚听到你弹这曲子,好像看见了好大好大的山川,奔腾的大河绕着个弯。”
祝彦钧听罢笑道:“公子还说不同音律,能听出曲中意景,岂非知音?”祝彦钧这一改口,将爷换做公子称呼,竟把长歌真当做知音一般。
长歌刚摆摆手,心道祝彦钧是瞧不见的,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说真的,如果一定要说我为什么听出中间的那些河啊山啊的,可能是平时听五叔弹得多吧。”
祝彦钧将琴轻抚了几下,微笑道:“古人云‘耳濡目染’,我看公子虽不善操琴,却是知琴人,我这操琴人一遇知琴人便忍不住亲近相识一番,还未请教公子姓名。”说罢抱着琴,对着长歌方向一拜。
“我叫长歌。”长歌连忙学着他的礼回拜道。
“哦?长歌公子这名字与花月派颇有渊源,不瞒长歌公子,在下这一身琴艺亦是传承于花月一门,也可算是知音相对了。”
长歌哈哈一笑,心道这些人怎么都喜欢在别人名字上说长道短,好生奇怪。
只见苏巧筠喜道:“我说嘛!原来是花月门的,难怪知道《灵素心经》。”
祝彦钧连道:“旁门微末,六艺不精,只得半点琴艺,不敢以花月自居,辱没师门。”
苏巧筠怪道:“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我看好多人都想入而不得呢!今天在门口就碰见一个书呆子说学着点《春花笔法》的皮毛,便想着入花月之门呢。”
祝彦钧道:“花月一门自是诸般技艺精深,九州享誉,我也只是承沾荣光罢了,不给师门丢脸便了,哪敢以师门名字自耀。”
正说着,身后起哄声又起,却不知是谁讲得一件修仙界的趣事,惹得众人哄然,喧嚣此起彼伏。
祝彦钧微笑道:“此间纷扰,方才那曲《山河流云》原需安静之所演奏方才显露微境,两位是否有兴趣随我至一僻静处,再听细细听上一曲如何?”
长歌对琴曲之音,本不感兴趣,方才所说种种意境,大都也是随着自己感觉而发,说不上什么道理可言,便是连自己也说不信,颇觉得倒像是祝彦钧安慰自己。却不比得再次听众人嘈杂喧闹,逸闻趣事来得尽意,刚想拒绝,没想到苏巧筠却一口答应了下来:“方才我没听清楚,我倒要瞧瞧这曲子是否真如这呆子说的那般神奇。”
苏巧筠原本兴致也不在琴曲方面,更多恐怕是想和祝彦钧聊聊医术相关的东西,更好奇他的眼睛究竟得了什么先天怪病。总觉得若不弄清楚他的眼睛病况,亲自确认是否有法可医治,自己便医术不精一般。
长歌见苏巧筠一口答应下来,自己估摸着也推脱不过,便也随口应了下来。
祝彦钧微笑道:“姑娘既然肯赏脸,在下自然高兴之至,请。”说罢便让子姝在前指引,引着二人来到云来居南边不远的一处,只见两丈宽许的清水从市集旁边蜿蜒而过,刚好在此处绕了个“几”字形状,形成一片三面环水的半洲之地。河边垂柳拂风而舞,袅娜生姿,清水之间倒映着数只小舟逡巡,划过粼粼波光。半洲之上有三座凉亭供人憩息,洲中青草芬芳,杜鹃嫣然,虽有不少游人于此,但没有市集喧哗,乃是这繁华城市中难得的一片幽静之地。
四人便在最靠河端的一处无人的凉亭坐下,苏巧筠当先道:“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发现这么一处地方,我久居……”刚想说自己久居镇州也不曾留意过这种地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年出门的次数也没几次,每次也不过在家附近转转,对城中了解与外人无异,遂把话咽了下去。
祝彦钧将古琴端放在亭中石桌上,笑道:“是子姝眼尖,专爱给我留意些僻静优雅的景处,好让我谱写曲子。”
长歌二人随即会意,他乃瞎子,自是不知何处景美的。
祝彦钧试弹了几下,温言道:“子姝,此处景色如何,说与我听。”说罢微笑地看着前方,那脸色便如一个爱听故事的人期待别人说故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