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罪于天,不寿不昌。”
即便是过去许多年,人们依然记得世间有这样一位奇男子,传唱关于他的那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
李遥生,被时人称之为逍遥风三公子之一的遥公子,抑或是被后世人冠之以窃天大盗之名。因其俊逸不群,洒脱非凡。行事随心所欲,交友遍达天下而得公子之名。却也因其做下在世人眼中旷古绝今的荒诞之举,窃得各大修真门派的心法典籍而被指为欺世窃贼。正如无人知晓他的身世来历一般,无人知道是如何将各大门派的秘典攫取于囊中。
此举一下子惹怒了各大修真门阀,需知心法典籍乃是门派不外传的秘密,更是林立于这片瑰丽莫幻的神州浩土之资质。但是却一夕之间被他人盗取,各大门阀均是又惊又怒,门下精英弟子尽出,甚至门主掌教亲自出马,发誓捉拿这个敢于整个修真界作对的男子,平静了数百年的神州波澜又起,风雨飘来。
断生崖上,霜风如刃。
崖下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冥渊。垂云如墨,层层叠叠,仿佛就要压在崖边那一袭与这天地间颜色格格不入的白衣身上。
在这昏暗肃杀的天地之间,那宽敞衣袂随风飘动,青色的头巾之下是一张颜如冠玉的面庞。此刻白衣男子背对万丈深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折扇悬于胸前,面含微笑,目光和善地望着眼前诸人。
只见白衣男子身前五丈开外站着四男两女六人,成犄角之势围立,那六人手持各色法宝兵刃,已然将那白衣男子围住。
眼见身后已无退路,那白衣男子倒也不惊,似乎并不打算退避,口中更是带着调笑的口吻对着围住自己的众人说道:“今日和诸位叙旧,尚无外人,何必如此生分?”
“呸!”他话音刚落,当中战立的一名额口带疤的大汉便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李遥生!亏俺当你是兄弟,你却背着俺盗取《磐龙八式》《金石经》!”此人正是岭南邙岳门下首徒忽雷。
“忽雷兄弟说得不错!”旁边如柳莺般悦耳的声音传来,却是赤湖重明门下弟子炎蝶。只见她红衣长琚,夭桃浓李不可方物,一颗晶红燧石散发阵阵灵力,缓缓在身边浮动。“舍妹倾心待你,可你对他可有半分真心?”银牙紧咬,凤眼含怒,却是质问起李遥生来,连身边的那颗晶红燧石似乎也感应主人心事一般,红芒大盛,霞光漫散,连远处李遥生那白皙的脸庞似乎也多了几分血色。
听闻他们之言,李遥生似是苦笑般摇了摇头。炎蝶气极,抬手欲上,却被旁边一书生模样男子拦下,只见他手持青毫,一身青衫随风翩翩,颇有清新俊逸之感,乃是诗书传世的花月名下弟子。此刻拦在了炎蝶身前,朗星一般的眼睛盯着有些焦躁的炎蝶平静道:“师姐心切,在下亦然。李公子蛰静多时,今日有意召集我等故人相会,定有说法。”说着转身望向李遥生,李遥生亦是回之以一笑,朗声道:“还是书黎知我心,不枉金龟续酒钱!”
段书黎亦是一揖回道:“多谢公子往昔与在下排闷遣烦,只是今日却不能与公子分忧解难,惭愧。”
李遥生听后大笑道:“书黎误矣!我本自在身,又逐逍遥行。凡事多逾矩,见闻浪子名。要说惭愧,倒是我给诸位惹得烦事倒也多些。”
段书黎笑而不答,倒是身后刚才一直沉心于把玩一枚木偶的少年此刻眼光从刻刀上离开,抬头盯着李遥生。稍微有些不满道:“大哥哥,你知道我不喜欢麻烦事,可你却老给我找些麻烦事。要不是你做了太多回东,我应该在你身上刻个‘死’字!诺。”说着将之前手中一直把玩的木偶扔向李遥生。
李遥生接住木偶,摊于手掌之上。只见木偶刚好手掌大小,栩栩如生,与他当无二样。甚至觉得那眉目间的神采,本人也要稍逊三分。越看越觉得喜爱,竟不忍收于袖中。笑声道:“多谢姚拙小兄弟,大巧若拙,真有乃父风范。”
姚拙埋头轻抚刻刀,抱龙之纹上露出暗暗幽光,不见其神色。“那当你认可当时的约定了,没什么麻烦事那我就走了。不,有我也要走了。”说着转身欲走。
“你来便是为了当年李某的那句无心之言?”李遥生似是沉浸于往事之中,忽不觉得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冲云霄,连那压下来的乌云也似乎停住了一般。
“爹说了,若是其他人也解决不了这桩事情,那百羽一族的颜面丢了便也丢了。”姚拙没有回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便从怀中掏出一块似木头事物,按了几下。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关节活动声,那一块方寸间的木头眨眼便化作一人高的木隼,全身由薄薄的木片连通关节而成,暗金色的线槽像是组成全身的脉络一般发出暗泽。
姚拙轻盈地跳上那木隼,坐在鸟背上,拿出挂在胸口小木笛轻吹一声,发出“乌哇~”不似笛声的低沉声音,那木隼如听到命令一般,振翅而起,不消片刻便化作天边的一个小点往东南而去。
“各大门阀的颜面自是不能轻易被践踏,想借我等之手达成目的么?姚栋倒也是聪明得紧。”在众人皆望着姚拙离去之时,一个略带冰冷的女子声音将众人拉了回来。与一袭火红的炎蝶截然相反的冰蓝束服,曲眉丰颊,雪肌玉骨,宛如冰山雪莲。此刻又人悬于空,鬓发上扬,飘带齐飞,仿佛有一股上升气流般将她人托举起来,只有脚尖若有若无地轻触于地,宛如九天仙子一般。
“沐姑娘,方才段师弟都说了遥生会给个交代出来,你这是何必急于动手呢?”这最后开口之人,正是云横山雪横门下的得意弟子杨长逍,亦是三公子之一的逍公子。而被他称作沐姑娘的冰霜女子则是昆仑阆风居下的弟子沐冰凝。
“哼!所谓三公子,不过是三个臭味相投的臭流氓罢了,他固然是窃名之盗。”沐冰凝寒声道,“你与妖物有染,简直给你门派蒙羞!”此刻沐冰凝又飞高了几分,居高临下指着杨长逍道。
杨长逍初听流氓字眼时,笑意更盛,但听到妖物之时,原本脸上爽俊豪情瞬间消散,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冷眼看着高高在上的沐冰凝一眼,五指凭空虚画,捏诀而立。豪光破虚乍现,三柄分别散着红绿黄光芒的仙剑凌空而立,直指沐冰凝。
那沐冰凝脸上寒意更胜几分,仿佛还带着怨意。空气中的风忽然变得刺骨起来,下方的草地上也不由得结起了冰渣。寒声入耳,直刺骨膜。“好!好!好!阆风与雪横争了百年,今日我便也来领教下雪横独步天下的御剑之术!”
二人正欲起势之时,忽的一阵暖风从两人中间穿过,隔开了势同水火的二人。只见李遥生扬了扬手中的折扇,旋即收回握在手心故作叹息道:“才一年不见,怎的好生生的两人便如仇敌了?”
杨长逍听他这一言,神色之间多了一丝清明,收回了剑式,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遥生你大难临头了,还有空取笑我——”似乎觉得不妥,那一个“俩”却也硬生生收住在喉咙里。
“哼!”又是一声冷哼,却是从身边传来。
“俺说!你们能不能别把自己的弯弯绕再显摆出来?”看到方才的一幕幕,忽雷摸了摸那光光的头顶,大喝道:“俺今日找你来是讨要说法的,今日要是不给俺个说法,你就是跳下这冥渊去见阎王俺都要把你揪回来。”
“忽雷兄弟莫急,自然会有。”见众人将眼光聚集到他这里,李遥生心里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诸位都是在下的故交,我李某请大家来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说着不自觉看了炎蝶一眼,此刻乌云似乎已经垂到他的头顶,开始翻涌起来,如同起浪了一般。远处一条白线割开了天与地的界线,似是阳光普照下的朗朗乐土,却照不到此时的李遥生头顶来。
“俺看着呢!”
“哼!”
“与君成鉴,乐为之至。”
“遥生兄又有何高妙?”
“见证你个负心汉遭天谴么?”
看着眼前五人,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炎蝶身上。笑道:“那今日你恐怕就要得偿所愿了。”
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如同在众人心中掀起滔天骇浪。众人目目相觑,似乎仍在盘想对方才那句话的理解是否有误。
“今日是我天劫之期。”李遥生此刻站在悬崖边上,背对众人,看着天上云诡,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地说道。
风忽的停了,天地忽然寂静了起来,天上乌云也停止了翻滚,渐渐的向着崖头聚拢,在李遥生头顶形成一个愈来愈大的漩涡。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诸人头顶,便是连沐冰凝也完全落在了地上,鬓发飘带亦无飘逸之感,垂垂落下。
“哎呀!妈呀!俺说今天天象咋这么奇怪。”还在众人消化这个信息之时,忽雷张大了嘴说了出来。
“传闻天劫乃九天刑雷,汇天地之威,聚五灵之气,分九次落下,乃是上苍处置那些穷凶极恶的妖孽所降。何以…何以降至公子头上。”段书黎喃喃道,脸上仍是一脸不可思议。
“天道恒定,不容有变。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李遥生不再去看那波澜状景,低头看着脚下冥渊缓缓说道:“我已做反常之事,因之得此一劫。”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好似得此一劫乃是喜事一般。
“遥兄是因为盗典一事惹此祸事。”听得他笑声之意,杨长逍脸上一丝敬佩之意,亦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眼中也呈现出思索之色。
“若是将你们那些心法典籍为己所用,那原不至于遭此灭顶之劫。”李遥生忽的转过身来看着诸人,脸色神秘而带着笑意,说道:“我不过是将这么东西散了出去而已,不久应该会人人得见,虽然李某不能亲睹那盛景了。”
“什么!”这一次却是大家异口同声说道。
炎蝶此刻脸色铁青,与沐冰凝面色无异,涩声道:“你干的好事——”
饶是洒脱的杨长逍也掩盖不住脸色的震惊道:“你这事也做得过于肆意了!”
沐冰凝一脸惊惧,不由得跪坐下来。
“当真是惊世骇俗之举。”段书黎用手捻着笔毫,倒是比其他人淡定。
“完了完了完了……师傅他老人家肯定会把门前那口三丈大金钟撞扁的,然后再叫俺们去撑鼓的。”忽雷摸了摸脑袋咋舌道。“不行,俺得赶快乘消息传回去之前让师傅消消气。”
“师傅——”带着一声略带凄厉的嚎叫,只见忽雷蓄力一跃,便往南边飞出百余丈,只在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一个半人多高的深坑和烟尘,伴随着阵阵尘烟飞起,往南边消失不见了。
“李遥生!你给俺记着,下次碰见你还喘着气,俺要把你拍得和那口大金钟一样~~”一阵龙吼之音从忽雷消失的方向传来,直震心底。
李遥生笑了笑,手指捏了一诀,抵在唇边回道:“李某记住了。”
不消一会远处传来了回音:“你还真偷学了!看俺~唔。”声音戛然中止,也不知道是不是分神撞到什么东西了。
李遥生爽朗地笑了一声,忽的看了一眼天色,此刻雷云漩涡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断生崖,青紫色的电芒隐隐在云中闪动,如同隐现在云雷中的巨龙。
李遥生收敛住笑容,对着剩下四人正色道:“今日请来各位老友,除了想叙叙旧,便是看我这罪天之人如何应劫,好叫各位对门派内有个交代,诸位还有何话尽管与在下说来,否则还请退离百里之外,相识一场,不忍诸位犯险。”
“你既然咎由自取,我亦无话可说。我回去会求掌教以秘术封印我妹妹部分记忆,别过。”炎蝶说着身体化作众多火蝶,随即被纳入晶红燧石之中,燧石红芒一闪,便化作一缕流光划向天际往西南而去。
“如此…甚好。”李遥生轻声道。
伴随着炎蝶离去,一缕青光也落向西北昆仑方向。
“公子行事自有考量,孰好孰坏也留待时光流鉴。天劫虽凶,非无转机。还望公子莫要自弃。若得机缘,曲水流觞自有一杯待与公子饮,只盼公子到时莫弃这凡间俗酒。”
“多谢书黎吉言,但有机缘,当与书黎醉而升天!”李遥生拱手笑道。
段书黎轻轻一揖,从书箱掏出画卷,飘然离去。
此时,这一方天地间只剩下两人相峙。
“我是主动提出要来的。”还未等李遥生开口,杨长逍便当先道。
“心领了,还请速速离去罢。”
“接着!”杨长逍手掷一明晃事物给李遥生。李遥生收起折扇接住,只见一枚白色玉环出现在手中,做工精致,用古篆刻着“长生”二字。
“这长生古玉虽非至宝,但也不是什么凡品,希望能够有所帮助。”杨长逍说着手指虚画,一柄飞剑凭空出现在身前。
“这长生二字倒是好兆头,只是受之以桃,身上疏漏,也无好李相报。”
“不用了,你向来特立独行,此番……”杨长逍似乎话至嘴边又转为沉默,踏上飞剑,手一挥,只道一声珍重。转瞬即去,再无回头。
天地之间,只此一人。
空气中的威压之势愈来愈重,周围荒草便也全部趴伏于地。李遥生此刻便连站立甚至睁开眼睛也觉得吃力起来。索性便面向悬崖盘腿而坐,闭目运功,静静等待天刑加身。
天空中漩涡运转更速,巨大的青光紫电如同巨龙一般盘旋于云璇之中。
“但愿是我多虑……”
“轰隆!”第一道天雷顺天而下,百里之内,如同白昼。千里生灵,不得休宁。那雷霆怒吼,声震万里。
一代传奇,就此谢幕。
自那九声天雷之后,断生崖便沉寂了四十四年。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一片死寂,那一天,重霾之中投下了一缕清光。
那天之后,断生崖黑沙焦岩中,重新长出了第一抹生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