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一句，就消失在屋子外漫射进来的白色光芒中了。
其实连钟海棠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在屋子迷糊睡了太久，伤势也是草草处理的，许是她的幻觉也不一定。
可她却笃定了宋遇诚曾经和她说过那一句她笃定了，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不想再在世界上混沌度过，她希望为宋遇诚完成一个愿望，一个永不凋谢的愿望。
就在她的下定了决心的一刻，一道白光将半身不遂的她吸入了一片幻境。
她知道那是幻境，那是假的，因为行将毁灭的她的肉身，居然在这土地上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在这里能跑能跳，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在这里，她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忘记了伉俪二字与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楚。
她只能在这里忘却这些，她知道只能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有魔力的。
她看见原本还是一片虚无的土地渐渐有了土地的质感，化成了厚实的土地，她又看见，在厚实肥沃的土地上，长满漫山遍野的绿草，绿草之后，地面葱葱郁郁地长满了海棠，各色的海棠，包括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黑色的海棠。
咦？黑色的。
她似乎见过，可是用心去想时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迟疑之间，漫山遍野都已经开尽了海棠。
她又融入了这片海棠的世界，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她正畅游着，感到许久都没有如此欢快过了。
她采下一簇海棠，把她们抱在胸前，欢欣雀跃，正在她认为自己是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从周身无尽的虚无中传来缥缈的声音。
那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凄楚，她记得她听到过，可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到过，她竖起了耳朵想仔细地分辨，却发现那声音消失无踪了。
是她听错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很快，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这一次她很认真地去听了，她听的异常清楚明白。
是他！
不知不觉，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
是与她从小在一起的他！
他和她一样，最喜欢海棠花，他养出来的海棠花是最好的，他经常用花做药送给邻居的穷苦人。
他对着花朵笑的最好看，对着她却有些拘谨，就像是她面对他的时候一样。
他潜心于花朵，尤其是海棠。
他曾经和她说过，他要做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海棠花。
从那以后，他便更加醉心于栽种海棠。
终于有一天，他将她的眼睛蒙住，带到了花园里，等到眼前的布条被揭开，映入她的眼帘的，就是一株黑色的海棠花！
他把黑色的海棠送给了她，他常常抚摸着黑色海棠的花瓣对她说，要是海棠能够永远盛开就好了。
要是能够永远盛开就好了！
要是能够永远盛开就好了！
没错！
她想，如果真的能够永远盛开就好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天下间，真的有永远盛开的海棠吗？
如果有，她又要怎么做呢？
她该怎么做。
那声音像是回答了她，对，是他回答了她。
他的声音仿佛从她到不了的远方而来，缥缈地说道，“你愿不愿意化作永远盛开的海棠？你愿意吗？”
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愿意，我愿意！”
在她做出了回答之后，所有的景致瞬间消退。
首先是铺天盖地的海棠，一大片一大片地消失，接着是漫山遍野如茵的绿草，渐渐地全部消失，连她脚下那块厚实肥沃的土地，也逐渐归于虚无……
她醒了。
她一睁开眼睛就四处查看着，是她身处的小屋子没错！
她动了动身体，发觉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没错，她还是在这里，半步都没有离开。
那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可是那梦境是多么真实而美好，真实到她都相信了，美好到她根本不愿意醒来。
不过，最终她还是醒了。
醒在她漆黑一片发着霉臭味道的小屋子里。
宋遇诚，我多想为你化作一株永远不败的海棠，你知道吗？
其实，就算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也没有关系……
再之后，尊贵无比的湖阳公主屈尊驾临了她的破旧小屋。
公主还是那么得体，那么大方，脸上总是充盈着温柔美好的微笑，只是现在公主的微笑开始变得十分狰狞。
尤其是在她从袖管中拿出一小瓶物什的时候。
那一小瓶不过两指长宽，实在娇小玲珑，瓶子上是缠枝莲纹的路子，清雅可爱。
公主一向仪态万千，此时亦是。
她平生对别人，不曾有过半分的迁就，可是今天，她愿意迁就。
公主遣散了所有仆人，在钟海棠的身前半蹲下来，将手中的小瓶子摊开在钟海棠的眼前。
轻声说，“来吧，这样一切苦恼都不会有了。”
钟海棠接下公主手中的瓶子，没有半分的迟疑，把一整瓶子的物什全都喝下。
公主的嘴边扬起了微笑，让她那美丽的脸变得十分扭曲。
钟海棠把瓶子又端端正正放回了床前的小几上，却没有在原地等死。
她艰难地移动着身体，试着让自己从床上挪下去。
湖阳公主艳色的脸上闪过惊惧，随即又很快平复。
她尝试着挪下床，她成功了，却不是挪下去的，而是直接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她不去想身上的疼痛，以为那些与他的愿望相比，都太过渺小了。
她用两只手艰难地在坚硬的石地上爬着，一下一挪，鹅卵石太多，她的行动被一下一下地阻滞着。
她终于还是到了，到了一株洁白无瑕的海棠花前，她努力抬高自己的手，想要抚摸那洁白如玉的花瓣。
可，终是不能了。
从胸口涌出的一口鲜血阻止了她的行动。
那血液，分明是黑色的。
而那一株海棠花，从此再也无法洁白。
钟海棠身后，一双浸了鲜血的双眸流下了泪。
那泪，却是血做的。
钟海棠死了，宋遇诚也在那时随她死去。
湖阳公主得到的，无非只是一个没了灵魂的躯壳。
她满意了吗？
我看没有。
一树花开，一梦醒来。
我泪流满面。
我眼前的，分明是周无名，当然还有一脸期待的冯小七。
周无名应该也看见了，他什么都没说，我也只是沉默，只有冯小七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吵得我不得安宁。
原来，她只想好好待在宋遇诚的身边。
那么，上一次带她进宫，她已经很憔悴了。
只要一离开公主府，不，应该是一离开宋遇诚，她就会枯萎。
她的生命不需要水，不需要肥沃的土壤，因为宋遇诚就是她的土壤和水源。
宋遇诚是她的一切。
那么，我明白了。
其实整件事情是我不好。
是我软硬兼施地要她离开公主府，去往御花园。
我还是让她继续留在她期盼的人身边吧。
不过……
我已经和太后打过了包票，说是一定会把黑色海棠带回宫去的。
我无精打采地那双手撑了桌面，“完了，完了，我这回要失信于太……”
糟糕！话说得太快，说漏嘴了！
另一边冯小七这厮将脸凑了过来，问我失信于太什么？
我打着哈哈，搪塞道，“失信于人，太……丢脸！对！哈哈哈是这样！”
冯小七将信将疑，扭头又去做另外的事情了。
周无名眼睛盯着地面，却是在对我说话，他淡淡道，“其实世界上还有一株黑色海棠。”
我听他一言，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忙问他海棠在哪里。
由于出声太快，舌头被咬了一下，下半句有些吐字不清，我正担心他没听明白，正打算再说一次，他却回答了我。
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很不搭调地和我说着话。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株黑色海棠？黑色海棠不是钟海棠的鲜血化做的吗？”
“是，钟海棠的血化了一株黑色海棠，可世界上还有一株黑色海棠，那是宋遇诚培育出来的。”
周无名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宋遇诚是曾经为钟海棠培育出一株黑色的海棠花。
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我索性不去想这些，想着把黑色海棠弄到手，献给太后。
我还是有些疑问，还没说出口，周无名隐隐约约往我这里看了一眼，等我看向他那处时，他的眼光却又向着别处了。
算了，这并不重要。
我问他，“那那株宋遇诚培育的黑色海棠，它会不死吗？”
周无名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会，那株海棠花里，没有须弥幻镜的法力。”
“那，那我还有一个问题，钟海棠如果不被我带走，是不是就会慢慢好起来？她还会再枯萎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忍心问，却又不得不问，“钟海棠，她真的无法转世投胎了吗？她会怎样？如果，如果，有一天海棠花真的完全枯萎了，那她，她会怎么样？”
周无名一直望向别处的眼睛，此时却坚定无比地向来我这边，“那就用尽你的全力，千万不要让她枯萎！”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那么严厉的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