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只能说明,他们对你的好总是有限的。如果一直都那么好,又怎么会让你只记住了他们对你不好的部分。”蓝山没有回答,只是就事论事地分析,然后把叶祺拉进自己怀里,靠在床头问道:“再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几十年前的事情?”
叶祺就势偎在蓝山怀里,抓着他的右手翻来覆去地摆弄,把早晨想起的片段和蓝山说了一遍,接着又说:“不想的话,完全想不起来;一旦想起来了,很多其他的事也就跟着想起来了。
“还记得学前班的时候,下大雨,地面特别泞,总把我的鞋粘掉,走两步就得蹲下提鞋。我妈就背着我,冒着大雨把我送学校去了。其实学前班不过是个借口,只是为了能把我放学校有人看管而已。是我坚持要去上学,我妈才不得已背我去的。
“上初中在镇上,每天需要骑自行车。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我就推着家里那辆28的永久自行车,不停在路上练习。但是自己太笨,别人都会骑了,只有我不会,总摔倒。后来我爸就在后面扶着后车座,让我上去骑,他在后面跟着跑。
“可能觉得我爸跟在后面,心里有特别有底,我骑得特别稳。但是又怕再摔下去,就不停跟我爸说,‘别撒手’,我爸跑得有些气喘,却一直跟我说,‘没撒手没撒手,你看你骑得多好’。结果我转头一看,我爸已经撒手了,就是跟着车子在跑而已。
“但我真的不害怕了,骑了一圈之后,就学会了。”叶祺想到这里,嘿嘿傻笑起来,“就是难为我爸跟着我的车子跑了好远,累坏他了。”
“他们对我……挺好的,为什么现在就总不知足呢?”叶祺摩挲着蓝山指腹上粗糙的老茧,喟叹。
“你挺知足了,就这么几件小事,就把他们对你的冷暴力伤害都一笔勾销了,你还想怎样?”蓝山觉得自己算是口下留情了。
叶祺怀孕期间每天对着他们两人的怨念嘴脸一直不反抗不吭声的逆来顺受,他当时都怕影响叶祺肚子里的两个孩子的发育和健康。好在现在两个宝贝都没有受影响,否则,即便他包容心再好、或者叶深已经过世,他也不会原谅他们夫妻自私的所作所为。
“说到底,是他们养活了我呀。”叶祺微微一笑,没反驳,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叶祺才又开口问道:“你说,亲情和血缘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蓝山很老实的回答。
“在没得知我是抱养的孩子之前,我觉得等父母老了,我就是家里主事儿的人,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所以所有的责任都要揽在身上。不论他们对我怎么冷淡,当时生一会儿气,过后就忘了。
“但知道身世之后,这种责任感就没有了,怨气却越来越大。似乎是要千方百计说服自己不是亲生的,不必履行责任一样,把他们对我不好的事情无限放大;对我好的就完全忘记了。你说,血缘的影响就这么大吗?”
蓝山没有马上答复,这个问题他在父亲过世后不久就想过,如今叶祺又提起,让他想起当时自己幼稚的思维是何等的执拗,以至于到现在,他还在坚持自己这个观点。
“其实呢——”蓝山把叶祺的手收拢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握着,“我一直觉得血缘亲情不过是一种基于从属关系的责任而已。比如我妈和我——
“因为我是我妈亲生的,所以我妈即使要一辈子守寡,也要咬紧牙关撑起这个家,照顾我。事实上我们村里也有为了改嫁就不要孩子的女人,只是这种人是个别。如果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想我妈也不会因为我顾虑太多。
“人本来就是趋利性的动物,会根据主观和客观因素判断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况;另外人生来也是贪婪的动物,但贪婪也并非就一定是贬义词,因为贪婪还可以衍生出包容、包庇、爱护、保护、占有等多种情绪。
“晨晨病了,咱们都慌了手脚,假如晨晨不是亲生的,你或者我还会这么慌吗?看看电视上天灾人祸那么多,死去的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们也就口头上惋惜一下;如果有一天突然被告知那些死去的人里有你我从没见过面的至亲,那时的心情肯定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些情绪虽然表面上可以解释成血脉亲情,实际上是占有欲和利益受到损害之后产生的本能反应。”
叶祺很仔细地聆听着,随后“噗哧”一笑,说道:“分析得很理性,简直超越了人类,站在地球的角度,但听起来还真冷血。这种论调明明应该是我这种人说出来才对,被你说出来,怪怪的。”
“为什么你能说,我不能说?”蓝山纳闷。
“因为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理性而客观的,有着大包容的胸怀又柔软的体贴——”叶祺故意把“大”字夸张地着重突出发音,“刚才那么大段犀利又有些偏激的言论,明显是我这种言语尖锐,脾气倔强的人才有的风格嘛。”
“完了,那一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蓝山佯装惋惜地叹了口气。随后才正色说道:“因为我一直觉得愧对我妈,是我拖累了她。”
“你这种算不算是另一种包揽责任的理由?就像我选择不好的记住,忘记好的,只为了逃避责任,出发点是一样的?”
“我和我妈是互相的责任,这是事实。倒是你,如果你想逃避,大可不必把他们接过来看病,找个借口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完事了。相反,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才都是你的借口,你不放心你妈,担心她一个人的生活问题,却又找不到理由去看她,帮她,是吧?”
蓝山的话让叶祺恍然大悟,也许,自己潜意识里就是这种想法,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再回家,索性就排斥地不去想家,不去想相关的一切。总这么自我矛盾地折磨自己,无非还是她太在乎那个家和一切,却被谭耀凤拒之门外而已。
“也许,被你说对了。”叶祺无奈地笑了,忽而又说道:“不过前面的说错了。没有哪个正常的母亲会认为孩子是拖累,孩子是她们的命,甚至比命还重要,我现在有发言权。如果要我在孩子们和你之前只能选一方,我肯定选孩子,这就是当妈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