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秋容丝桐先去找了姑父,再转去房府。马车刚行到一半,迎面来的一车有人道:“辰儿,到底是昔日好友,何不找地方一叙?”是李晴空的声音。
“好!”我命人跟上了她的马车。
李晴空找了个酒楼雅间,正好是正月十五那晚众人喝酒的那个,我不免神色郁郁,劲装爽朗的将军,高傲凌厉的皇亲,转眼就成了他乡孤鬼。
她要了一盆水,自己慢慢净着手,手腕被跐掉了一层皮,血沫混着干了的泥土,她边洗边向我道:“你猜,我现在疼不疼?”不等我答话,又道,“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疼,反而很高兴。房儒复把我推倒又怎么样!房乘还是会扶我起来。他让我感觉到,有志者,事竟成。”
我仰了仰下巴:“你完全没必要向我炫耀。”
她退向窗边:“不,不是向你炫耀,而是跟你对赌。我赌,你会先放弃他。”他转身面向窗外,“今天,是我威胁吉温不敢对房琯用刑,是我带着家丁挡住搜查的官兵。而你呢,这个时候你什么都不会。看看你这一身,你连事了问声好,都要乔装成男丁!过会儿,房琯赴任的车马就会从此经过,你要不要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我冷冰冰地道:“即使没有伤,大概也不会笑逐颜开吧!都是令堂所赐!”
她像聊天一样道:“提起我爹,我还真有些害怕。今天和他对着干,不知回去会怎么罚我?虽然他一直出了名的疼女儿,特别是我这个帮他管着家的。一顿板子,大概少不了吧?上次我酗了一月酒,他关了我十天禁闭。说让我抄经静心,抄得我砚台打碎了好几方,后来听说你们定亲,我嚷着再关下去,就跟了姐姐剪掉头发当姑子,才被放出来。我偷偷跑到他家时,正看到你在车里,他在车外,白墙翠竹的——那画面想想都刺心。”
我走过去,看着她侧脸的泪水:“你一直聪慧强干,放手好不好?你有出身有才貌,会找到更好的!我求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
她转向我,音调越说越高:“我放手!我放手今天房琯能活着出来吗?房家能不被毁坏吗?更好的,至少现在我还没找到!”
我有些激动地抓着她胳膊:“那你把心打开好不好?试着让别的人住进来好不好?我们曾是朋友,你以为我想看你痛苦吗?”
她摔开我手:“我不管!我痛苦,你们就得陪我熬着。”她抹了一把泪水,“我会求爹不要再向房家出手,但我行我受,也会一一向房乘传达。日后常见——好妹妹!”
我身子一陡,是她“嘭”地一声关上了门。一阵惧怕夹着凉意串上我的身体,直到姑夫和秋容丝桐走进门。
姑父拉我坐下,又递来一杯茶:“有件事情我考虑再三,今天不得不说了。否则,我怕对你更加不利。秋容,把门关上!”他呷了一口茶水,接道,“丝桐,说说吧,你透露了多少消息给外人?”
我震惊地看向姑父,又转向丝桐,她脸上有着和我一样的表情,只是慢慢变成了惧怕,释然……
她平静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凭什么认定是我?”
“就凭每次出事前,你都在场。上次在这儿喝完酒,我和辰儿陪同韦坚、皇甫将军去了景龙观,让你回去向家里报信儿。后来家里走水,我被叫回去,第二天太子就出了事儿。我当时就觉得蹊跷,只是不能确定。辰儿被赐婚,除了圣上和家里长辈,连秋容都不知道,只有你,那天一直跟在辰儿左右。没过几日,杨暄就知道了内情,马球场上差点伤了俶和房乘。”他又呷了一口茶,“那时,我还是不能确定。直到上次在去房家的马车里,只有你、我和辰儿,辰儿当时问我“房老爷选了太子?”我并没有正面肯定。这才过了几天,房家就出了事。你是我们救回来的,家里又和七嫂有旧,宋家和辰儿待你如女如姐,我其实不愿相信是你。”
她冷然看着我道:“如女如姐?到了长安后,我哪天不是跟在人后,做着伺候人的活!”她擦了擦泪水,接着说:“来长安的路上有个算命的,说我面相好,这辈子注定会深恩厚福。我原想着这恩和福都应在辰儿身上了,我跟着爹漂泊了那么多年,竟也当上了富贵人家的女儿。到了长安后才发现,哪里是女儿,我连秋容也不如!她至少有爹娘帮着打算,夫人小姐信任。我呢?不知道有多少次,你和秋容或相视一笑,或暗藏玄机,对我却绝口不提。对你们来说,我始终都是外人!”
我只觉心里钝钝地痛:“真拿你当外人,我怎会处处带着你,让你知道那么多事?我和秋容多年,一个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她退后两步,靠着墙哭道:“我就是想不开!我没有家人,你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家人,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想着我,给我一个好前程。可是你根本没有想过!这时候,李晴空找上了我,她说我不过是个丫头,再好也只是找个可靠的小厮嫁了,或给富贵人家做妾。但若跟着她,每次传递消息她都会给我一笔钱,以后还能帮我找个李姓宗亲做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我怎么能不心动?”
我摸了摸泪水:“确实不能怪你!那时我自己还是个小姑娘,那里会想那么多。”
姑父拍了拍我,又转向丝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李晴空传递消息?都传递些什么?”
丝桐一笑:“小姐第一天和李晴空认识,刚回家她就找到了我。不过姑爷放心,李晴空只对房家公子感兴趣,让我汇报的也只是一切和房公子相关的事。”
姑父又问:“十五那夜,在这里吃完酒后你离开——那时大家还没见过房乘,为何还是向她报了消息?”
“元宵佳节,她不好直接去找房公子,自然要找我问问小姐在哪。后来我觉出有人偷听,装作已离开了,去而复返,却看到李府的人在调动官兵。我怕给小姐和姑父招来官司,只好想办法把你们叫回来,才放了那把火。”
姑父恨恨地道:“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消息,害死了多少人!他们对朝局有多大影响!”
丝桐再次痛哭:“对不起,起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吸着鼻子,哑着嗓子,“从那之后,我再不敢擅自去找李晴空,每次都是她派人来问话,且次次问话的人都不同。我不敢不回,因为他们说不回就——买了我。也不知道这些话都传到了哪?想来他们父女都知道。我想过把这事告诉小姐,可小姐哪里斗得过他们?又怕太子知道,肯定恨不得杀了我。就这样越走越陷,越陷越深了……”
她哭的一塌糊涂,我也感到深深的挫败和无力……
我静默了很久,抹了巴泪道:“一年的时间里,我从未对身边人产生过怀疑。你和秋容陪我的时间比父母亲友都长,我也和你们同吃同住,把你们当成我的好姐姐。日常花销、月钱赏钱、出行玩赏、逢节礼物,几乎有我的便有你们的。就算有时对这个厚了,那个薄了,下次也能补回来。你们都比我年长,也知道我现在的能耐还不足以为你们打算将来,自己若有中意的就告诉我,我愿帮忙促成。”我吸了吸鼻子,“丝桐,我不敢继续留你在长安,你待在这儿也不安全。我请姑父送你回洛阳吧?我娘依然会把你当做女儿,你至少能嫁个殷实之家当正室。你觉得怎么样?”
她哭道:“我还有什么脸回你家?我要在长安。”
我流着泪扶起她道:“长安,我是不敢留你了。不管是宫里还是家里,留你都可能威胁到我在乎的人。你懂得吧?”
她一把抱住我:“小姐,我懂得!”说着,转身跑出门去。
秋容喊了两声要去追,被我叫住:“你回宫给她收拾些衣物,把我盒子里的银票都给他,大江南北,让她自己去闯荡吧!”
秋容走后,姑父扶着我走出酒楼:“安全为上,我暂时让人跟着她。”
我“嗯”了一声,正看到驾着马车送父亲赴任的房乘,肿着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奔向车轼,就着他伸出的胳膊爬上车子。马车从姑父身边一掠而过,沐浴着夕阳直直地朝城门跑去。
他感受到靠在自己臂上呆呆的我,问:“怎么了?”
我沉默,一口咬住他胳膊,带着泪水含糊道:“丝桐被我赶走了。乘哥,都怪你……”
他看我不放口,道:“乖,儒复和家丁在后面跟着。而且,爹在里面。”
我仰头看向他:“你以后敢对不起我我就咬死你!”
我们一并驾着车,聊着今日一整天的心路喜忧……
姑父让人盯了丝桐几天,看她自己租了间民房,并没有人来滋扰,四邻也还友善,就放心撤了手。
几天后倓来宫里闹过一次,问我为什么?我只是静默不答。他急了,骂道:“看不出来你是这么狠心的人!那是丝桐啊,跟了你那么久,天天照顾你,你说赶就赶!路上捡个小猫小狗,养两天还舍不扔呢!我不认识你这个人!”我不愿向人提丝桐的背叛,忍着眼泪气道:“你现在终于看清我了,我就是这样狠心的人,不认识我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他气得一个巴掌举起,被俶一把拦住。我转过身去,眼泪簌簌而落。
这之后消停了几天,倓又来时,秋容立在旁边怎么都不肯下去。倓也不强求,向我作了揖道了歉,问知不知道秋容在哪?他一直找不到。我摊了摊手道:“你看我在这宫里出去过吗?”“就知道问也白问!”他带着点薄怒,唉声叹气地走了。
十月,天气慢慢转冷,圣上很开怀的下旨,协同宗亲百官移驾骊山。我也很高兴,毕竟比起在长安城,距离亲人朋友又近了些,见面机会也更多些。贵妃衣食寑居处处讲究,我们也忙着收拾各色用品。然而没想到,这次我竟被包围在别人的窃窃私语中。
骊山风景好!去年我和郭晞、俶、倓、秋容、丝桐几乎游遍了山间的角角落落。今年迫不及待一游的人,却变成了李晴空。
每年冬天到了骊山,圣上和贵妃都会赐给宗氏皇亲们一些御寒器物,以显得皇家亲善和睦圣恩隆重。赐到太子时,我向圣上贵妃讨了这份差事,说正好看看姑姑姑父可到了?贵妃笑了句“就想着往外跑!”便准了。
赐了赏路过偏院时,崔绫正大着肚子指挥一群太监宫女绑秋千,小李适拉着后面的女子羡慕地指着,而那女子竟是——丝桐!
我淡淡地向身边的俶道:“你们还是找到了她。”
俶回:“倓在乐坊找到了她。”说着看了我一眼,“她虽有些钱财,但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坐吃山空。倓跟着到了她住的地方,发现四邻中男的总对她奉承讨好,妇女却对她讥嘲辱骂。腌臜俚语太难听,倓气不过,强行把她带了来。你也知道,倓还没有分府,他那性子,管家的杜良娣也总看不顺,再加上丝桐长的又打眼,只好求我把她放在阿臻身边。说起阿臻,自从上次马场的事后,总跟我说想回南方,我推了后,又总说想去庙里侍奉母妃。她走了,谁来照顾适儿?”
我叹道:“能够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也未尝不好!”
再抬眼时,倓背起适儿,一手一个地牵着丝桐和洛洛跑来。看到我时,难为情地道:“你来了!”又兴高采烈的邀我去遛马。
我笑道:“不急,我先去见了姑父和乘哥。”
不料倓气道:“房乘啊!人家忙着呢,没空理你。”
丝桐向我行了个礼道:“姑娘太长时间没出宫。他们——常在一起,你快去问问吧!”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丝桐又道:“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诉了郡王。”
我见俶向我点点头。向丝桐道:“祝你得偿所愿!”
房乘的住处是弘文馆的一间暖阁,同院的还有其它儒生。见书童称着宋姑娘请我进去等,儒生们一脸的嘻笑了然。我忙道:“不用了,我去别处转转。”转出门,等在了院外树林中。
山上的空气比城里更冷,树林里又多风,没一会我就被冻得哆哆嗦嗦,索性拣一根树枝当剑练舞。芷兰现在已经开始教我剑招,只是总笑我基础不稳有招无势。练了一个多时辰,越练越烦躁,却还不见房乘回来。出来不易,下次见面不知等到几时?正要走出树林先回宫去。却见一青一红两个身影说说笑笑地从山下走来,转头看到我,红影向青影俯了俯身,告辞离去。
房乘走向树林,一把抱住我。“你怎么才出宫!”
我挣开他,抑住火气尽量平静地道:“佳人在侧,你还会想起我吗?”
他笑道:“你在吃醋?”
“你才在吃醋,你全家都在吃醋!”
他表情一肃:“不许中伤长辈!”见我“哼”一声,不再言语。他接道:“我爹刚走,娘身体便又不好。哎!家人不睦,我当晚就带着娘去景龙观将养。不料第二天李晴空被血淋淋的抬来,流着泪求观主允她当女道士,免得在家被他爹骂‘吃里扒外’,还受姨娘们白眼。观主知她身份,哪里真敢让她出家,直说上次度她姐姐,李林甫差点把这观给拆了。我虽知她言过其实,却不得不管,她那一身伤确实不假。况且年初我娘病重,她曾照顾过几天。虽然我娘对她不喜,却总有几分感情。”
我道:“竟还有这么一层?伯母为何不喜欢她?”
房乘一笑:“以我娘看来,她的性情有些像我姨娘,聪明,霸道,狡猾。我娘的意思,待她伤养好,便请她回府。没想到她身上稍微好些,便跟着我娘侍奉汤药,直说‘道观不是我家,没有赶人的道理!’直到半月前,李林甫亲自来观里命她回府操办赴骊山之事。她竟当场跪下,求父亲不要再为难我家。李林甫给了她一巴掌,道‘和你姐姐一样,无可救要!’”
我有些凄然:“所以,你心软了?这一个月朝夕相处——”
他打断我:“哪里会朝夕相处!你不要乱想。我在弘文馆还有职务,只是晚间去照应母亲。”
“老夫人一定很感激她!”
“那也只是感激!那事后,我娘当日便请道长送自己回府,不愿再承她情。”
傍晚的山风有些冷,我缩了缩身子:“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挡着风口抱住我:“我不放心把娘留在京中,硬是把她带到了骊山。”又低头向我问,“你没进去见她?”
我想起书童请我进去时旁边儒生的表情,本以为是笑我小姑娘家跑来找他,羞得一跺脚:“原来老夫人在里面!”
他捂着我的脸笑道:“不羞——今天出去,是李晴空想到我娘和儒生们住在馆里多有不便,她找了几家有名头的官铺,是刚准开张供应各署不时之需的,可以匀几间屋子出来。我娘觉这样也好,自己付些银钱,过得更自在些。便让我和她出去看看屋子。没想到正好被夫人看见,还生气了!”
我大叹口气:“我未来夫君天姿国色,惹得旁人虎视眈眈,我能不生气吗!”
他嘿嘿笑道:“你这脸皮越来越厚了!为夫都自叹不如了。”
我掐着她脖子威胁:“我在宫里忙不停!你不准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不知道一些消息是怎么传到的宫中,又总是声情并茂的被我听到。比如说“晴空小姐和房二公子同去了秦王陵……”、比如说“有人看见房二公子背晴空小姐爬山,房公子好体贴啊……”、再比如说“晴空小姐堂堂相爷千金,去给房老夫人煎药……”、“房老夫人很喜欢晴空小姐,要收她当女儿,你们说房家是不是要退了辰儿姑娘的婚啊……”、“呵呵,辰儿姑娘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我看是早晚的事儿”、“哎呀,好可怜啊!要是被退了婚,丢人也丢死了!”“可不是吗!”……
我被这些嘤嘤私语围攻,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偶尔看到房乘时问起,竟也有七八分属实,问得紧了,他便道,都是碰巧、关乎道义、合情合理,让我一定相信他,自己绝不会对我不起!
后来“宫议”太多了,我索性关了耳朵不闻不问。连出宫的次数也渐渐变少,舞艺和剑术成为最花费我时间和体力的事,我在无尽的练习和疲惫中消磨时间,告诉自己不能事事去寻房乘,白白伤了感情……
却不知哪个宫女不长眼,偏偏传到了贵妃耳中,发落了一大批宫女太监,直说他们为人耳目、结外欺主。
贵妃私下问我:“你有几分信?”
我默然道:“婚事不是没退吗!”
宫院堂皇,隔几日,仍是会有几个“消息”隐约传来,一直持续到圣上下令回京;持续到我和云容的《霓裳舞》华美谢幕;持续到太子宠爱的杜良娣一族或死或贬,连杜良娣也被废为庶人,换成了圣上新赐的张良娣;持续到哥哥们来京赴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