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今日再没了常时的逸志闲情,只因圣上下旨,将为广平郡王选妃之事交于贵妃。而我觉得,贵妃对此事并不热心,虽听着窦姑姑详述甄选礼制,却懒懒靠在榻上出神不语。
云容不得不出声提醒:“娘娘,窦尚仪……”
窦姑姑重复道:“启禀娘娘,依礼,广平郡王身份尊贵,王妃应从我朝大族及功臣勋戚之家的贤德淑女中选取,之后礼聘入宫。但按例,数年前陛下曾有《选皇太子诸王妃敕》,为太子、诸王选百官嫡女、妹、侄、孙女,及九品官亲生息女。此次选郡王妃,是依礼?还是按例?请娘娘示下。”
贵妃眉头微皱:“今时不同往日,依礼行事便是。你们都下去办吧。”
众人躬身而出,当下只剩我与云容。
贵妃问向云容:“午时过半,怎么不见陛下来用午膳?”
云容语气微顿:“刚在,梨园用过,想是看娘娘正忙,便没来传唤。”
贵妃一声冷“哼”:“今日是谁侍宴?”
“乐部内人许永新。”
贵妃怒气稍敛:“许合子——此女有韩娥、李延年之才,却恬荡淡泊,倒也罢了。”
云容笑道:“许合子被梅精荐为歌妃,却辞而不受,甘愿做名梨园乐工。所谓日久见人心,确实不同与世俗女子。”忽又语气一转,向贵妃道:“此次将广平郡王选妃之事交于咱们,也不知陛下有何深意?”
我听此一问,虽觉事不关己,还是禁不住多凝了几分心神。只听贵妃道:“前朝之事,最是让人烦恼费神。我观陛下的意思,倒不像为郡王选妃子,更像为东宫选助力,此事咱们不宜多加干涉,最后还是请陛下定度为是。”
云容灵机一动,道:“娘娘贵为后宫之首,却从不愿理会前朝之事。虽说前阵子娘娘不满花鸟使进献民女入宫,以后宫充盈请旨将其撤除。然而,纵然陛下怕娘娘再生不满,也应命光禄寺辅助持节礼册。如今唯命娘娘主持此事,是否……”
“你也想到了!那便去诏她们入宫吧!”贵妃似有忧虑。
云容一笑:“早等在宫门了。”说着退出门去。
我听的云里雾里,正迷惑不解,贵妃道:“辰儿过来。”我只好上前。贵妃却拨弄着琵琶,沉默不语。
良久,出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停拨看向我,问道:“辰儿,你可知道此话何意?”
自古有“知音”之说,以是贵妃时常考我曲意。我不明所以,只好按此句本意回道:“此句出于《诗经?桃夭》,桃花千万,艳丽似火,姑娘芳华窈窕,待出嫁后,定然宜室宜家。”
贵妃含笑:“你一向聪明,可知我为何问你?”我心中隐隐觉出与俶有关,却听贵妃又道,“别人或许看不出。但你跟我数月,时常出入太子处,俶待你如何,我多少能看出一二。”
我顿时羞赧不已,但自觉所行向来磊落,倒也没什么扭捏之态。贵妃看我一眼视线转向窗外:“昨夜俶对选妃百般推诿,陛下便揣测,他是否早有中意之人。而我最先想到的便是你,惟有你!”
我忙欲辩白:“我不——”
“你可知道为什么?”贵妃猛然看向我。
“为,为什么?”
贵妃笑笑,神情略显恍惚:“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年咸宜公主大婚,帝妃皇亲齐到洛阳,宫中宴飨乐舞不断,我时任土曹参军的伯父就推荐我去演胡旋舞。胡旋舞传自西域,最是欢快轻盈、回旋飘逸,我心绪飞扬,转着转着……却没注意,竟转进了某人的眼中、心里。没过几日,我家以驸马同宗之名,被邀请观公主大婚之礼。此后,洛阳人人皆知,河南府土曹,一个下七品小吏的女儿,竟麻雀变凤凰,要成为寿王妃。”
贵妃抱着琵琶,眼有泪光闪烁:“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是我?纵然我色艺俱佳,但宫中最不缺美人。后来我才知道,李清,武惠妃独子,比当时太子更得宠的皇族贵胄,看上的,是我的自由欢快。可是辰儿,人的性情绝非一成不变,长安大内与洛阳花城何其不同,当身处境遇逐渐吞噬了那点自由欢快,我又与别的女人有何不同?没有人知道我生产时血崩再难有孕,更没人懂得丧失独子的绝望!那一小团儿才三岁,正是粉嫩可爱——”
“铮”一声,她竟将琵琶丝弦生生扯断。
我忙一声“娘娘”抢过琵琶查看她手,拇指纤纤,红痕深陷,还好并未出血。
“世人皆笑我得到了什么,却不知我失去了什么!”她颓然坐下,拉过我手,“辰儿,你若对俶钟情,陛下于儿女婚事向来宽宏,又有我支持维护,如你所愿自然不难。但你可曾想过,俶喜欢你什么?又能维持多久?你还这样年轻,可有足够的智慧去宜室宜家?”
“不知道!——没有!”我冲她笑笑,身子一倒,将脸贴到她膝上,“玉姨,我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俶,更没想过嫁给他,”略一沉吟,又接道,“大家玩在一处,我并没想过嫁给任何人,我才多大!”
贵妃手指摩挲着我的脸:“如此正好,我也想多留你几年,好好挑一挑,再把女儿风光大嫁!”我“哎呦——”一声,万分扭捏羞涩,心里却温和暖软,世上能有几人如父母般真心待你!我试了几试,一声“娘”终是叫不出口。
云容带着几个妇人门外通报,我忙起身立在一旁。贵妃却道:“时值中午,请姐姐们一起用膳,有事午睡之后再谈吧!”
往日圣上不在,贵妃便命我一同入席,今日自然也一样。座上几位虽不常见,我倒也大都认识。只因过年向贵妃贺岁时,云容曾私下为我介绍。
岁数略长的那位妇人,是贵妃大伯父之女。贵妃幼时父母早亡,在大伯父家长大,是以待大伯、长兄、长姐颇为敬重,贵妃还是寿王妃时,一家人便早早被调入京师,可惜伯父早亡,贵妃便对长兄铦、长姐珏愈加宽厚。
装扮美艳的那位,名滢,族中排行第三,按说是贵妃亲姐,可贵妃却不甚喜欢她。至于原因,云容不知道,我是家中独女,姐俩之间的事更无从理解,但想来不会毫无因由。
另一位妇人乃贵妃八姐,名壁,二伯父之女。前年与三姐同时入京,是以事事附和三姐,很是没有主意。
我扯出丝笑,命令自己忘记云容的成见,向她们一一行礼后,在上次见过的彩凤美人,贵妃大姐之女——崔绫下首入座。对面则是位从未见过的女子,似是贵妃八姐之女。
午膳用得我颇为憋气。崔绫本就与我有隙,是以我夹什么,她抢什么。杨家大姐不好意思地为我夹菜致歉,叮嘱女儿懂些礼仪。我忙示好道:“没什么,饭就得抢着吃才香呢!”杨家三姐却道:“大姐可再别说绫儿了,看人宋家教养,一家人抢着吃,得热闹成什么样儿啊?”
贵妃将眉一横:“近半年来,辰儿都是我在教养。纵有什么不是,三姐也怪不到旁人。爹娘早亡,怎就不见三姐好好教养妹妹!”
屋内顿时寂静,杨家大姐忙出言劝解,杨家三姐顺势哭道:“你竟在怪我,当年我初嫁不过两年,怎好将你带到裴家?你不是跟着大伯父,才有了今天吗!”
“你——”贵妃气得欲言又止嘴唇哆嗦,转头向长姐杨珏道:“大姐,你们慢用,我去偏殿休息片刻。”
我忙跟着一同遁了。
下午我寻了个由头,带着丝桐去梨园找念奴练曲了。
临出宫,好巧不巧又碰到杨家几人。除了杨家长姐,自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已经走得老远,仍旧飘来杨家三姐一句:一个外姓人,真把她当自家人维护!
丝桐催我道:“小姐,咱家马车在那边!”
我笑着往她肩上一拍:“被她说一句又不会少块肉!放心吧!什么人的话都往心里去,我还不得累死!哈哈——”拉着丝桐往马车跑去。
嗯——今日,那个,须得给俶答复。虽然不想面对,还是得和姑父同到太子府。听说圣上免朝,是以俶同在馆内研习。我躲啊躲,但有些照面实再难以避免,好再他也并不追问。火火似乎知道什么,总忍不住想开口,却都被俶及时拉走。
交情日深,拒绝之词自然不好出口,但意思总归得表达出来。我找了个比较委婉的方式,自己躲在角落里,捂着脑袋写写废废,没多久带的纸就全变成了小碎屑。索性将手边的帕子一撕,笔走龙蛇弄了个绢条,偷偷塞进了俶的书折内。不管了,就这样儿吧!
半个时辰后,我被火火强行拉出。只听他边走边叽叽哝哝:“我和我哥怎么就折在了你们主仆身上……一个玉树临风,一个高大英武……老天真是不开眼,哎!不开眼。”我翻着白眼,不曾防他猛地停住,一头撞在了他肩上。
他一声长叹,“哎——,大哥在山后凉厅等你。”
我磨磨叽叽往前挪,他会说些什么?预想最遭不过从此不相往来。转过山石举目一看,他正乐乐呵呵地两指甩着绢条。这当真是刚被我折了面子的人?
他咧嘴笑道:“宋辰阿宋辰,原以为你大方潇洒不掬小节,没想到这么小家子气!我问你,什么叫你家寒门小户不敢高攀?你就这么没自信?什么叫为免见面尴尬,晚上就向姑父说明,此后退出崇文馆?咱们一块那么久,当真连朋友都做不成?还有什么,来我再看看。”他摇着头,一边说笑一边又扯出绢条。
跟脸皮厚的人混在一起,我的脸皮越来越薄了。明明被拒绝的是他,我反到觉得臊得慌,忙伸手去抢:“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已经送出了,还想要回?我得好好留着,看你后不后悔。”
我不在追赶,嘴一噘:“小气!我回书馆了。”转身便走。
三人同行,我说起郭晞今日有事要谈,问他们去不去观里。趁俶思索,猛地伸手到他腰间,但他反应机敏,反手一拽,绢条掉在了地上。他忙俯身去拣,却听到姑父的声音:“什么东西?”
俶甚是镇定:“没什么,辰儿诌了首诗,让我帮她改改。”说着,不慌不忙将绢条折好塞回腰间。
姑夫追问:“哦?她做的诗,给我看看!”
我都快哭了:“姑父,做得太差,实在入不了您的法眼!”
姑父笑笑,终于放过了我。只有火火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留在我脑子里,久久令人忿忿!
俶虽嘴上不说,但明显在为不久之后的王妃苦恼;倓昨晚刚将向来敬重的嫡母送入佛舍;加上年初韦坚一案,两人都不愿轻入佛道之地,是以我和秋容随姑父到景龙观看见房乘时,都有些欣喜意外。少年心性,总是爱热闹乐欢聚,嘻嘻哈哈地将欢乐尽情挥洒。
姑父照常去听紫阳先生讲道,余下我们几个小辈。我至今才相信,房乘说跟紫阳先生学医,绝非一时兴起,当真兢兢业业屡日不辍,甚至几天前欲辞去弘文馆秘书郎一职,后因父亲反对才未能成事。
我向郭晞道:“你只知道说乘哥,自己天天跟着师兄,也不见你好好学出个模样来!”
郭晞对我甚是鄙夷:“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忽然语气转沉,“哎!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去朔方了?”
我一时惊疑:“朔方地接关外,你去那么远做什么?”
郭晞一笑:“祖父丧期已满,月前回城南家里,老爹便与我商议,让我随他回朔方复职,是我一直贪玩才拖延至今。以后我不在,没人欺负你了,高兴吧!”
我顿时沮丧:“谁高兴了!”扭头不再言语。
房乘问道:“你何时动身?去那儿后,有什么打算?”
郭晞道:“后日就走,你们就不用送了。什么打算吗——像你们一样做诗弄琴定是不成。好在有些功夫底子,我老爹又以武举入仕,出身行伍。这回怕是要如了他老人家的意,兵马磨练,为陛下驰骋沙场开疆拓土喽!”
房乘赞道:“男儿志在四方。祝郭兄弟意气风发、马到功成!”
这些话以前只觉是书本套语,距我远得很,被他们一说竟好似近在眼前。我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真的会上战场?”
郭晞将头一甩:“放心吧!你哥哥我武艺超绝,普通人是动不了的。你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许没羞没臊,瞒着哥哥偷偷嫁人啊!”
我一脚踩到他脚上:“你个死孔雀!让你胡说八道!”
郭晞相当配合地跳脚鬼叫,惹得几人一阵哄笑。
广平郡王选妃一事迅速传遍全国上下,成为继贵妃受封之后,坊间酒肆的又一大谈资。甚至听说有些世家大族披星戴月送女奔赴长安,只盼东宫长子的一妃半妾能落到自家头上。
但或许圣意早有所指,贵妃又不是个处事拖沓之人,短短十余日,最后十位秀女已笑颜如花列于驾前。
待窦姑姑逐一通报过名籍。圣上以婚姻大事,当以父母之命为由,令太子甄选佳妇。太子一向恭谨,只说劳贵妃层层选拔至今,娘娘和父皇做主定然不会出错。圣上则大肆彰显了自己的皇恩浩荡对下开明,令俶亲自决定自己的妃妾人选。
俶弯着丝笑意俯身谢恩,转身走向那排如花秀女,却忽地一个转头盯住我,我猝不及防,只好尴尬地一笑应之。他才冲我前面的贵妃道:“这些日子劳娘娘费心了。”然后径直向中间那名秀女走去,朗声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眼熟?”
着实眼熟,那人正是前些日子刚在贵妃处见过的,秘书少监崔峋与贵妃长姐之女——崔绫。
崔绫倒是没了当日抢食的霸气,娇娇怯怯一礼回道:“上月上巳节,随母亲在船上与郡王有过一面之缘,有幸领略郡王诗才。”
俶一笑,回头向圣上道:“这位姑娘似乎与我有些渊源,求皇爷恩准其为我的正妃之选。除此之外,阿臻已为皇爷育下玄孙,求皇爷赐——”
“儿臣亦觉得崔氏女端雅娴淑,请父皇圣决。”太子打断俶道。
俶如遭霜打,深深垂下头。直到陛下向贵妃出言:“能亲上加亲,自然再好不过。恭喜爱妃,出此美甥啊!按例还需再选二名合意的做为妾室,俶!”
俶才一个愣怔,俯身道:“请皇爷做主便是。”
圣上端详问询,终觉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颖之长女容色最佳,可做良配。正欲再选,被贵妃含笑止住。我不知除我之外是否有别人注意到,崔绫脸色已不太好看。贵妃果然是疼甥女的!
于是将婚娶之事交由门下待郞、崇玄馆大学士****烈,诏书随下:
“维天宝五载,岁次景戌,四月癸未朔十六日戊戌,皇帝若曰:於熙!朱邸传封,爰求嘉耦,琼笄作合,必择华宗。咨尔太子宫门郎崔珣长女,胄自轩冕,训承图记,柔闲内正,淑问外宣。既连荣于姻戚,且袭吉于龟筮,是用命尔为广平郡王妃。今遗使光禄大夫行门下侍郎****烈持节礼册。尔其虔奉仪则,祗膺典礼,克昌祚允,永固宗祧。可不慎欤?”
大事已定,宣诏太监鱼贯出了宫门。楼台之上,风拂阳春,贵妃却有些怅惘地道:“你哭闹着死活要嫁他,我再劝也无济于事。此后为人妻媳,切记要温良恭俭,以免为宗族招来祸端!”
地上之人喜上眉梢,连声称“是!”杨家长姐亦赌咒发誓,定要在大婚前把女儿教导成娴良淑女。
贵妃拧了拧眉头,笑道:“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碧空之下,楼上之上,便只余我与云容、贵妃三人。贵妃牵着我的手望向台下:“他最后仍看向你,你可后悔?”
我理了理思绪:“我只求本心,没什么好后悔!”
“好一个只求本心!以后功名荣辱、世事变迁,希望你能记住今日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