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乘执意要送我和秋容回去。反正来时坐得就是他家马车,我厚脸皮得认为,再麻烦一次也没什么!忍着饥肠辘辘,归心似箭!刚行不久,房乘却把马车叫停,没一会儿,捧着一盒糕点回到车上。我五脏六腹感激涕零,正要咬上一口,却听车外一声:“二哥好雅致,即将宵禁才从那种地方出来!爹爹知道,只怕要大大地失望!“
我听出声音,将帘一掀,顺手把糕点向那人掷去。房孺复反应灵敏伸手一挡,糕点本就绵软又内有夹心儿,瞬间在他手上皮开肉绽。看他甩着黏腻的双手一脸厌恶,我顿觉心情大好。人有时就是这样,你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看不惯你说话情态时,非得刺激一下才能开怀,或者有时“讥刺”也能达到此效。至于事后如何?管它的!
房孺复一见是我,策马隔窗便要向我抓来,我只觉胳膊被往后一拉,不幸,房家三少扑了个空,还一把拽裂了自家车帘。
房乘放开我,向他三弟道:“我送她到家,便即刻回去。”
还是秋容好心,将帕子用水浸湿,下车送到房孺复面前:“我家小姐并非成心,房公子快些净净手吧!”
房孺复却将头一转,直接用拽下的帘子擦了手,恨恨说道:“她不是‘成心’?他就没‘疏忽’过!王兄,咱们走!”转身跟他的狐朋狗友骑马而去。
我一时被他绕得有点迷忽,反正知道不是好话,扒着车窗冲他们大喊:“房孺复,我就是故意的——成心的——”。“哼”一声坐回车内。
房乘看着我低声笑道:“你们闹得如此恶劣,将来成了一家人……”
正好秋容上车来,我顺手扶她一把,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秋容也是一怔,房乘却道:“没什么,你还饿不饿,赶快将你们送回家!”
接下来每日得空便到红绡纺,赶在宵禁前与芷兰房乘编排剑舞。房乘欲再做新曲,我却觉得之前芷兰填的那首《同生赋》就很好,芷兰一听也拍手称是,房乘便专研数日,把之前婉转清越的曲风转为激跃雄浑。我学于梨园,又师从舞艺超群的贵妃,虽此时技艺不能与大师相比,眼界与技法却往往高人一层,此时一并说于房乘芷兰,三人联系武术、乐曲切磋琢磨,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所演剑舞也慢慢融会贯通自成一格。
我挥着手中鼓槌,凝视这个飘逸凌厉锐气逼人的芷兰。她说,要以最好的舞来配裴旻的剑;她说,既然无处可寻,那就让自己名闻大朝,站在最高处等他;她说,虽明知可不得,但人总要存些盼望,寻些挂碍,不然孤伶伶地活在世上就无趣的紧了!……
我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与房乘顺着她的意思排练剑舞,私下向房乘叹道:“这还是以前那个风趣豁达的芷兰吗!若是我,就定不会只因一个人,便觉得生无可恋性情大变。”
房乘沉思片刻,笑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又正色道,“每人阅历、机遇和身份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脾气性情。很多人面对不同的人事境遇,往往流露出不同的态度性情,你又怎么知道芷兰原本不是如今这样?性情大变——或许以前的她只不过是红绡纺要的公孙芷兰。看开和放下,总需要些时日的积累。”
觉得话题有些沉重,我长舒一口气,转语接道:“咱们剑舞排了近一个月,日日晚归,姑父已很不高兴,后日首场就由坊内乐师代我击鼓吧。”
房乘点头:“嗯!你并非坊内乐师,不出场也是常理。”
我往他肩头一拍:“放心吧,虽不便出场,捧场却是一定要来的!”嘻嘻哈哈正要拉着秋容往外跑,抬眼正看到郭晞等在门口。
他把玩着手中长剑,笑着朝我们道:“捧场?你们舞曲排完了?听长源先生说,你近来一有空便跑到红绡坊,连晚饭都少在家里用。这坊内后园更是神神秘秘,我来找你几次都被人挡在外堂。对众只称,月底坊内新曲初演,诸君且拭目而待,届时视听盛宴,共赏动人心魄惊世绝俗的大曲之美。”
我抓住了重点,不禁失笑:“郭道长神功盖世,也会被挡在外!这红绡纺的丁仆是从哪儿请的!哈哈……”
郭晞拍拍身上锦服道:“世上最难缠不过女子,小爷向来不跟她们动手。”又将剑鞘往我头上一敲,“你记性着实不好!我从洛阳回来后,已和你说了数遍,师父命我——还——家——了!”
我听他吐出最后几字,咬牙切齿暗藏杀气,故意伸手慢慢移开剑鞘,连拍胸口呼气道:“别和我一个弱女子动手。秋容,好怕怕啊——”不及郭晞追赶,“嗖”地躲到了房乘身后。
房乘正色道:“大娘对此次剑舞着实看重。”
秋容道:“可不是!房公子想是没注意,十日前,正厅就开始倒计时了!”
郭晞没好气地道:“师兄在你家里,马上宵禁了,你回不回去?”
我向房乘叹一声:“今夜坐不成马车了!”看他含笑点头,转向前面的郭晞道,“等我!”便和秋容小跑着冲上前去。
郭晞是骑着小风来的,我和秋容均觉得,让小风驮三个人着实惨绝人寰,是以三人只好就着月色徒步而行。以前时常蹭房家的马车回家,竟未觉,春夜的月色,美得醉人。
柳风拂面而过,我微仰起头追着弯月,小风吧嗒吧嗒的蹄声传来,就知道郭晞跟在身后,秋容一如往常地无声无息。就这样穿过楼台馆宇,花柳清池,蝉声飘来,渐远,又变成蛐蛐的鸣唱,小曲儿哼着哼着,三人便到了家门口……此夜,此月,让人心境变得温柔而诗意,我就着微醺的心境,笑着邀请家里每个人后日移步红绡纺,郭晞、姑父、俶、倓、紫阳先生……
姑姑笑着打趣我,不知近日成了什么美事儿?这么高兴!
其实哪有什么美事!夜色醉长安,明月照我还。如此而已!或许姑姑有她自己的理解,却不是我能妄加揣度的!
月末之日,天色刚擦上黑灰,红绡纺内已是宾客满座盛况空前。不说日前大娘的着力鼓吹宣传,便是冲着久未谋面的公孙芷兰,也值得今日这场面了,何况过会儿的剑舞——我不由心里暗暗得意。今日朝臣按例旬休,亏得大娘豪爽,听我说请了亲友来捧场,特意预留出一间楼上雅座。
郭晞倚着围栏俯视楼下:“什么时候开始啊?底下人快要奈不住了。”
我摇着扇子仰唇一笑:“放心!”
话刚说完,便听楼下宾客赞道:“好舒爽的凉风!”接着灯火骤暗,鼓乐声起,一女子锦衣玉貌矫若游龙,自半空蜿蜒盘旋落至台上。满场顿时静谧,须臾,才爆出一阵阵叫好欢呼。台上人丝毫不为所动,飞舞腾挪,动人心魄。剑器挥洒处,或如天地将崩幕色低垂;或如后羿射日陨落群山;矫捷如天神驾临御龙而飞,来去如雷霆震怒江海凝光……
虽排练时看过不下百遍,但再见台上劲装红唇、笔走龙蛇、猛厉绰约的公孙芷兰,依然大感淋漓尽致,让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身负绝技,与之畅意共舞!而真正身负绝技的那个人——裴旻,看到她舞你教的剑势,又会做些什么呢?……
众人的震撼惊叹中,酒已过了三巡。我有个新的发现,房乘上楼见紫阳先生时,持的是弟子之礼。我移到他身边,眯着笑眼悄声道:“恭喜,恭喜!姑父的话‘万千气象动京华’!今日这场剑舞一出,方乐师厥功至伟,日后蒙您多多照应了。”
房乘嘴角一仰,笑着向我道:“照应你,那是自然。厥功至伟,我想你说的是芷兰。咱们圣上喜好音律乐舞,天下人皆趋之若骛。但能作剑舞,又舞出芷兰这般气象声势的,天下无出其右!”
我心道,出其右?恐怕只有裴旻。终究未能出口,将视线转向紫阳先生,低声向房乘道:“你也要出家做道士?”
房乘一笑,向我道:“非也,近来跟着紫阳先生学医。”
我一声“哦!”刚出口,便被姑父叫去,说是趁二更宵禁前赶紧回家。众人上了马车刚行不远,便听到有人一声“广平郡王——”紧接着两骑向俶倓狂追而去。我并不认识那二人,正自疑惑。姑父静静一声“回去吧!”我只好向姑姑嘿嘿一笑,将头缩回帘内。马车辘辘,向家行去。
次日随姑父太子府上学,直至入夜才往家赶。一路上姑父神色抑郁,我虽想出言开解,可一来不明就里,实在无从开口;二来心里着意与他保持距离,此时或许姑姑更能与他并肩而立,互诉衷肠吧!纵然疑惑牵挂,也只能默然到家,早早便与丝桐回房休息。
午夜梦回,口渴难耐,起床到外间喝了杯凉茶。看丝桐在榻上睡得正香,不禁忆起刚在梦里一个算命先生给我卜字,我写的哪个字来着?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就着窗前月色在桌上画着思索,那个字,辰、侲、泌、汐、日、晨……
忽然眼前一暗,纸被抽走。我吓得正要惊呼,却被人捂住口鼻。
“是我!”那人低低一声。
我仔细一看,对面隔窗站着的,却是广平郡王李俶。想叫声“俶”,却因口鼻被覆,变成了呜呜。只好疑惑地瞪大眼睛,冲他猛点头。忽然身子一轻,竟被他揽腰掳到了窗外。
此时并非夜黑风高,不适合杀人放火。况且俶一向温文尔雅进退有度,我将心稍安了安,向他道:“走得够远了,放我下来!”
觉出他手一松,一个挣扎跳到地上,连忙向后退了三步:“你有事?大半夜跑到我家,姑父住在前院。”
转身正欲往回走,被他伸臂拦住。只见他稍作犹豫,出语道:“我,来找你。”
亭台月下,我顿时有些无措,却犹自佯装镇定地道:“你,你这么晚,找我做什么?”
静默——我别扭地直想转身离去。
终于,俶道:“今日之事,想必你也听到些许。”我正疑惑什么事?他接道:“今日父亲已上表,与母亲情谊不睦,请求离婚。皇爷已经准许。”
我大是讶异:“怎么会!太子妃温良贤淑,与太子从未起过争执——”
俶蓦然失笑,却透着愤懑不平:“母亲纵然没有过错,又怎能避得了权谋之争?自舅舅被贬,父亲为避嫌隙,与韦家划清经纬,母亲更是深居简出。不料昨日两位小舅舅却等在红绡坊,执意要随我回府见父亲。父亲一直对大舅舅有愧,想是说了什么。不料今日两位舅舅却于朝上重提大舅舅冤案,并引父亲之言证其无罪。事涉谋逆,堂上众臣咄咄相逼,父亲惊惧莫明难以言状,惟有跪拜堂上,请旨与母亲离婚——割席自清——”
我惊道:“堂堂太子——”
俶抢道:“是啊,堂堂太子,却不能护佑自己的正妃!——生在皇家,谁又能由得了自己呢?——今夜皇爷诏我入宫,说白日见父亲如此,心中颇为不忍。但如今韦氏乃是非之人,遣了也好。又说我已到弱冠之年,近日便要为我选妃。”
夜色静好,他的话却透着无奈悲凉。我扯扯嘴角劝他:“这是好事,恭喜殿下了!陛下对你向来看重,加上对太子的一丝不忍,未来的广平郡王妃定然出身高贵秀美贤淑!”
他将嘴角微动:“宋辰,你故意装作不知是不是?那我现在就亲自问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妃?”
我顿时张嘴结舌,被他惊得不知该如何接口,忙摇头:“我、我……”
他按住我肩膀,皎皎月光下,视线逼得我退无可退:“你不必急着拒绝。我对你的心意,你定然不会全无知觉。从去年寒衣节那个带着琵琶金簪的小丫鬟,到在这里救你出水,之后邀你上骊山,读书,游猎,赏雪嬉闹……我们朝夕相处,日渐了解。我时常会想,若是有了你,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增添许多生趣。我不会像父亲那样冷落正妃,而是像皇爷对贵妃那样,爱护你,尊重你,避免你受半点委屈。嫁给我后,在外,你是广平郡王妃;宫里,听说贵妃收你为义女,皇亲贵胄定不会有人敢欺负你;阿臻和适儿又都乐于与你共处。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愿意,或者不愿意?”
他想得长远!我却羞怯慌乱反应不及,我未满十四,只觉自己还被爹娘宠在怀中,却猛地面对婚嫁,本能生出几丝抗拒。广平郡王妃?小李适的母亲?这些身份我想想都觉得无法面对。正想挣脱他手,出言婉拒,一声却抢先响起:
“她不愿意!”
我被人往后一拽,踉跄退到那人身侧。
俶语气冷硬:“郭晞?你没有立场帮她做决定!”
郭晞急道:“她是我妹妹——我答应她三哥,要好好——看着她。”语调却越来越弱,明显底气不足。
我虽然慌乱,但既然心有拒意,还是说清楚的好,思虑着措辞正要开口,俶看向我柔声道:“你好好想想,三日后回我。”转身消失在漫漫月色之中。
时至午夜,放声叫他自然不妥,我向自己道,改天再说也是一样。转眼看郭晞凝神苦思着什么,想起他平日厚颜傲慢,不禁有些想发笑,心存不良地伸手到他眼前晃晃,“嘿嘿”两声道:“俶倒罢了,哥哥你大晚上犯夜来我家,不怕被巡逻衙差抓住鞭笞二十?”
他拍落我手:“他们能抓住我?不过看了场好戏,就算鞭笞二十也值了!”
我立觉面生羞怒,向他不屑撇嘴:“就你武艺好!夜深了,没事走好不送!”说着便往回走。
身后他道:“你不要嫁他!”
我脚步不停:“要你管!”
他一把拉住我右臂:“你就那么想做王妃?现在朝堂权位之争何其凶险,他身为太子长子,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势难避免。你嫁给他要么万丈尊荣,要么祸及满门。”他语气转和,“我知道,你绝不是贪慕名位之人,除非,你心里对他其实……”
“胡说什么呢!你来这里偷听了多久?”除非他一直都在,我万万不相信,他个臭小子能臆想出朝堂凶险。我将胳膊一甩,想挣脱他手,却未果。
他不闪不躲,也不理我的询问,仍是那句:“你愿意嫁他?”
“我并未答应!三更半夜,你放手!”
他终于松手,重回往日的嬉笑自满:“就是吗!小丫头才多大,成什么亲!”
我瞪他一眼:“像你!自己年岁都不敢透漏!”
他手压上我头顶,叹道:“我真希望自己能多大你几岁!”
我“哼!”一声,自顾自往回走去。他在后提声道:“后日随你姑父来观里,我有事要说。”我眉头一拧,心中暗道:这动静,我小姑娘家家的名声啊!只好加紧两步,一路小跑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