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殿内部以柏木为梁,丝帷罗帘逶迤倾泻,殿里香雾缭绕,檀香的香气弥漫整座寝殿。
寝殿正中,粉黄色的帐幔挡住了几人的去路。帷幔上用金银各色丝线绣着佛经人物,左右挂着几个香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虽然殿里的装饰布置并不奢华,却很古典雅致。整座寝殿被营造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气氛,此外还有一股淡淡的佛风。
“娘娘,几位贵主已在殿中,是否立时传召?”说话的是胡贵嫔的贴身侍女蒹葭。
胡贵嫔跪坐在木案前,以手支颐,望着手中一卷写满文字的帛绢正自失神,闻言一怔,随即轻笑道:“看我这记性,快传进来!”
她急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往后退了步,拿起案上的帛绢,将它举到炉前,一燃而尽,这才不慌不忙走出帘外相迎。
烟雾朦胧,元明薇向帘后遥遥望去影影绰绰瞧不真切,随着帘后人的步伐,那身影终于近在咫尺。
今日的胡承华头上未挽钗髻,青丝长发顺其自然地洒于双肩之上。她随意地穿着一身绿纱散花裙,带着迷人的微笑走到几人身前。
元明薇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当朝太子的生母。只是每次见面,都会被胡贵嫔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美貌与气质折服。
她今年已经二十多岁,这种年纪在魏朝的三千后宫里,在已经算是半老徐娘了。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她的过人风华。她具有一种成熟美,那是一种在年龄增长的滋润下所繁衍的成熟之美。这种美比起青春少女之美,花开并蒂,别有风味。另外她的身上还有一种气质美,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高位所孕育出来的高贵气质与优雅风仪。
“参见贵嫔娘娘。”几人同人欠身请安作礼。
“都来了么?”殿里传来胡贵嫔银铃般的笑声,“好!好!几位贵主能来,本宫实在高兴的很。”
她今日未施粉黛,却依旧倾国倾城。随意的长发与随意的衣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慵慵懒懒,却又给她添加了一种别致的美。
“美到极致,则处处是美。”元明薇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美到极处,便是简单。
胡贵嫔引着几人各自坐下,她自己斜躺在正中的主塌上,双臂轻轻软软地抱住一把白玉柄麈尾,先问元孟蕤姐妹:“这阵子你父王可还好么?”
元孟蕤、元仲蒨姐妹答道:“父亲安好,幸娘娘挂怀。”
“嗯。”胡贵嫔半眯着眼道:“你父王可是元氏皇族的瑰宝啊,可怠慢不得……”
元孟蕤几人眼神一滞,听得惝恍迷离,全不明白胡贵嫔这话是何意。
胡贵嫔轻咳一声道:“我是说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你父王既是陛下的亲弟弟,又是当朝的司徒。于公于私,你父亲都要承担起稳定朝局的作用才是。”
她轻轻瞥了身旁的蒹葭一眼,道:“待会几位县主回去时,你替到我后库去拿几支人参交与几位县主带回清河王府。”
她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道:“清河王殿下既是我的叔叔,为国家劳心劳力,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多关心才是。正好前些日子,高句丽、百济、新罗几国朝廷进贡了当地的土产。你们也知道,东海小国穷乡僻壤,其它的没有,这些人参却是多的很。蒙陛下赏赐,我这里也有不少。你们也不必跟我客气,记得带回去给你们父王。”
元孟蕤与元仲蒨感到受宠若惊,连忙作礼道:“臣妾替父亲谢谢娘娘。”
“都是一家人,多谢什么……”胡贵嫔抱着那白玉柄麈尾的双手放了下来,逡巡了寝殿一圈,忽然盯着元明薇道:“明薇,那华严经刺绣可绣好了么?”
“回贵嫔娘娘,已经绣好了四卷,还差三卷。”元明薇慌忙将绣好的佛经尺绢从怀里取了出来,递给胡贵嫔身边的侍女。
“我也就问问而已。你这个孩子,慢慢来,不必着急。”胡贵嫔笑着接住侍女递过来的佛经尺绢,端详了一会儿,随即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孩子,绣的当真不错。”
“娘娘吩咐,臣妾不敢怠慢。”元明薇低头答道。
“什么吩不吩咐的。这是你自己对皇上的一片孝心。”胡贵嫔笑道:“你们一个是京兆王殿下的女儿,另外都是清河王殿下的女儿。本宫是皇上的嫔妃,论起来,还是你们的婶母。咱们一家人,说话不要这么拘礼。”
几人连忙答道:“臣妾不敢。”
“哎……”胡贵嫔唉声道:“本宫这当婶母的想跟你们推心置腹谈谈都不行。瞧瞧,都怕成这个样子了。哎,这宫廷啊,就是这些所谓的礼仪太多,太烦人了。所谓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这次本宫找你们来,主要是有事想跟你们说一声。”胡贵嫔直入主题道:“几位贵主也知道,陛下龙体欠安多日,本宫这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这次禀明陛下,几日后带领命妇贵主门前往宣阳门外的景明寺去布施上香,为陛下祈福。这不,来问问你们意见嘛?”
元明薇几人都同时皱眉,胡贵嫔乃太子生母,她要去布施上香用得着问自己几个小孩子意见吗?何况为皇帝陛下祈福,谁敢说不愿意去的。几人如堕云雾中,虽然知道胡贵嫔今日召唤几人来此肯定不是询问自己意见这么简单,却也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何在。
只是当下都得低头应声道:“蒙贵人不弃,为圣人祈福,臣妾等责无旁贷。”
胡贵嫔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都是一群好孩子,本宫很高兴。本宫这里还有一些上好的丝缎,等会没人都带两匹回去,过年过节的,算是本宫给你们裁置新衣的一点心意。”
女人都是喜欢新衣服的,何况元明薇几人都只是些孩子,当即又惊又喜道:“谢贵嫔娘娘。”
“嗯。”胡贵嫔点了点头,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目光转到年纪最大的元孟蕤面前,启口道:“孟蕤,你今年十岁了吧?”
元孟蕤一怔,点头道:“臣妾虚长十一。”
“哦?十一岁了啊,也到了该许配别人的年纪了。”胡贵嫔目光离开了她,转到元明薇面前,问道:“明薇,你几岁了?”
“臣妾七岁。”元明薇恭恭敬敬答道。
胡贵嫔扫视了几人一圈,沉顿片刻后若有所思道:“你们也知道,这女人啊,一辈子最幸运的莫过于嫁给疼爱自己的如意郎君。你们都是天潢贵胄,要说这钱跟地位,你们这辈子怕都是不缺的。”
“至于女人的在意的美貌,我们大魏元氏皇家的底子好,历代皇帝都是万中无一的美男子。当今陛下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默,端严若神,有人君之量矣。而她的几个兄弟也都是俊美伟岸的男子。不说清河王殿下是当今北国第一美男子,就连陛下那不成器的幼弟汝南王元悦也是长了一副能欺负女孩子的好脸皮。所以,这美貌方面,你们以后也定然都是一个个倾国傲世皇族佳人。”胡贵嫔说到这,忽然顿了顿,幽幽叹气道:“可是自古红颜命薄,倘若嫁给一个不成器不疼爱自己的郎君,那么这一生美貌,又有何用?”
元明薇几人面面相觑,只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个个昏头搭脑,全然不了解胡贵嫔话里的意思。
“这世间啊,永远有不会太丑的女人,丑到没有人将她娶之为妻。但相对的,也不会有太美的女人,美到永远不愁嫁不出去。”胡贵嫔垂下眼喝了杯乳酪,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木案上,发出轻微的啪啪的声音。“所以啊,咱们女人,还是得找个能托付终生的好男人是不?”
“是。”无论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们只能说是。何况胡贵嫔说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她们虽然都是小女孩,可皇族女子早熟,十二三岁便可嫁的人了,何况哪个女人不希望嫁的一个好郎君呢?
“嗯。好。可是你们年纪还小,说这话为之尚早。倒是孟蕤这年纪,却是可以考虑婚配了。”胡贵嫔点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在元孟蕤身上,她冲元孟蕤挤挤眼睛,“怎么样,我的弟弟胡祥,字元吉。虚长你几岁,也是生的一表人才,而且这个人老实,孟蕤你觉得如何?”
元孟蕤闻言如遭雷殛,整个人惝恍迷离起来。许久,才如痴如梦的问了一句道:“娘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胡贵嫔扑哧一声笑了,“我的意思,是将你许配给我弟弟胡祥,让本宫跟清河王殿下亲上加亲。”
元孟蕤只觉得眼前发黑,但到底是修养极好的皇族女郎,她强自镇定道:“臣妾年纪尚幼,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得看我父王的意思。”
到底是小孩子,推脱的意思很明显,应该说连推脱都不会。胡贵嫔在宫中浸淫多年,如何听不出元孟蕤话中的意思。只是她没有表现出什么神情,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元孟蕤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胡贵嫔,见她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胡贵嫔将那碗乳酪全都喝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说:“无妨。这种事情本来就得好生商量。”她停下来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元孟蕤,笑道:“你不必着急,本宫会找机会问问清河王殿下意见的。你们呆的久了,想必也是乏了。本宫也不耽误你们了,先回去休息罢。”
她瞥了元明薇一眼,微微笑道:“等会你们的几个姐妹,也就是广平王元怀跟汝南王元悦的几个女儿也要进宫,本宫也得问下她们几人后到景明寺上香的意见。”
她对着身旁的侍女蒹葭点了点头道:“等会带领几位贵主去后库领取人参跟绸缎,你可不要忘了。”随后笑着对几人道:“好了,都各自退下休息去吧。景明寺上香的事情,到时安排好自然有人去你们府上通报。”
“来,几位小贵主请跟奴婢来。”蒹葭笑容可掬的欠身作礼。
“谢贵嫔娘娘。”元明薇虽然迷迷糊糊,但也跟着元孟蕤几人施礼告退,随那蒹葭的身影往后库领取赏赐去了。
待几人走远后,胡太后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寝殿点了一笑,喃喃问道:“元吉,你看这南宫县主怎么样?”
寝殿屏风后走出一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轻咳一声道:“姐姐,现在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
胡太后伸指在他额上一戳:“十六岁年纪,还早?先帝在你这年纪,他的长子废太子元恂都已经两三岁了。陛下在你这年纪,都已经生下那夭折的太子元昌了。你也不要整天浸淫在书堆里,潜心学问是好事,可是为我们胡家传宗接代也是大事,这可怠慢不得的,爹爹还希望早日抱孙子呢。”
胡祥吐了吐舌头道:“可是这南宫县主也才十岁,对她来说,也太早了吧。”
胡贵嫔深深盯着他看,忽然扑哧笑说:“我只是先帮你把亲事定下来,又不是一时半会就得成亲。怎么,这位南宫县主,你觉得她不好么?”
“不—不—”胡祥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她很漂亮,可是毕竟年纪太小。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一定要我娶她呢?”
“痴儿……”胡贵嫔苦笑几声,踌躇片刻后才沉吟道:“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我听御医说道……恐怕陛下的身体不日……所以,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有力的帮手。”
她说的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然而胡祥还是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查探四周无人后,才满头大汗道:“你是说陛下可能撑不过这段时间了?”
胡贵嫔不置可否,她沉声道:“陛下只有诩儿一个儿子,它日继承大魏帝国万里江山的人,一定是诩儿无疑。只是诩儿年幼,若他登基,免不了母后垂帘听政。我虽然是她生母,却并非皇后。它日诩儿登基,垂帘听政的人大有可能是高英那贱人,而不是我。”
一想至此,她咬牙恨恨道:“我不怕‘子贵母死’的残忍制度,千辛万苦为陛下诞下诩儿为继承人,若它日陛下故后反而是高英那贱人垂帘听政,一番辛苦全为她人作嫁妆,我怎能甘心?”
“只是高英那贱人的叔叔高肇既任司徒,又是陛下亲舅舅,深受陛下宠信,如今掌握伐蜀二十万大军,倘若陛下有不测,我等实非他对手。故而……”她望向弟弟胡祥的眼光变得温柔,“故而需要跟皇族里的一个强力人物结为盟友,以应万变。”
“所以你选择了清河王元怿?”胡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后颈的汗。
“正是。清河王元怿长于从政,明于决断,分析各种事务,朝里朝外都十分有名声。自皇叔彭城王元勰被高肇陷害死去后,他便是皇族第一贤王,且他与高肇势不两立,隐约是元氏皇族对抗高党的领袖人物。故而与他联盟,最为恰当。”
“倘若高英那贱人垂帘听政,以那女人善妒的狠性,我们胡家必死无疑。”她面带厉色的瞥了胡祥一眼道:“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万劫不复。身为胡家子孙,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责任。”
胡祥眉毛一跳,忙拱手应道:“臣弟明白。”
“放心吧。”胡贵嫔的面容又变得和颜悦色,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胡祥的后背,咯咯笑道:“对手那么强大,我又怎么只有清河王元怿这么一手棋子呢?与高英那贱人的这盘棋局,姐姐已经想好了对策。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空荡荡的寝殿里,胡贵嫔目光阴冷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