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己未年正月十一,整座魏都洛阳笼罩在一片隐晦无光的天色之中。此时洛京的天气与如今的魏朝政局一样,带着阴沉昏暗的滞涩之气,丝毫看不见一丝光彩。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
洛阳宗正寺的一间小阁子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身着红衣,懒懒靠在软塌上,手中拿着一张写满文字的帛肩喃喃自语。她看起来不过总角年纪,但已经出落得颇为标致。
在她旁边,一个披着狐裘的清秀少年本在暗自躺在角落里闭目养神,闻得这小女孩咏诵出来的诗句后,也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我说明月,小小年纪怎么却念这些浮华的相思诗句,竟也不知害臊。”
“嘻嘻。”元明月嬉皮笑脸地答道:“三兄不知道么?这是南朝太子萧德施最新诗作,甫一发表便有人送到洛京传抄,我也是费了好些心思才抄到此卷的呢。”
“咦?”狐裘少年闻言微微一怔道:“我听闻梁主前些时候元月朔旦在建康太极殿为太子萧统加冠礼。说起来这萧德施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学,那梁主萧衍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两人口中的萧德施,便是梁朝太子萧统,字德施,小字维摩。他今年不过十四岁,却是梁朝兰陵萧氏皇族不世出的奇才,才学、仁德、孝行皆是名动天下。
“可不是嘛——”小女孩浅笑道:“我听闻他组织东宫官员与南朝文士编著文选。想来自古创业之君兼擅才学者极为稀少,曹魏父子固已旷绝百代。至晋宋齐三朝,亦不可及也。这萧梁皇帝父子间,恐怕以后也是独擅千古了。”
少年面带不屑道:“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南朝太子,妹妹这样说未免太过夸赞了吧。”他向屋子逡巡一圈,问道:“怎么,明薇到哪去了?”
元明月向里面一指,说:“姐姐在里屋绣佛经呢。”
少年“哦”的一声,起身走到里屋,见自己五妹元明薇正低着头,将密密麻麻的文字绣于尺绢之上,不由得一怔,轻声问道:“可是胡贵嫔让你绣的?”
元明薇听声音便知道是自家三哥元宝炬,她头也未抬,只是绣着手上的尺绢道:“是的。陛下龙体欠安多日,胡娘娘让我将‘华严经’七卷绣与绢上,供奉佛祖。她自己也在明光殿日日夜夜抄写佛经,为陛下祈福。”
元宝炬默然无语,胡贵嫔便是当今皇帝的贵嫔胡承华。当今陛下妃嫔甚多,但频繁地夭折皇子,目前存活的只有胡贵嫔生下的皇子元诩,他在三年前被立为皇太子。而胡承华不但没有遵照北魏“子贵母死”的旧制将她赐死,反而晋封为贵嫔。
元宝炬虽然只有七岁,但对北魏宫廷里的明争暗斗已经颇为了解,那是一滩深得不能再深的漩涡。陛下卧病在床,胡贵嫔日日夜夜抄写佛经,为陛下祈福,相比因天下寒冷而到甘泉宫温泉巡幸游玩的皇后高英,手段孰高孰低,实在一目了然。
元宝炬面带愁色,身为皇族,一言一行都容易被有心人恶意揣测,倘若自己妹妹跟胡贵嫔走的太近,被皇后党那边定义为胡贵嫔的亲信,那该如何是好。
“下雪了。”外屋忽然传来小妹元明月的叫喊声。看的出,她很是兴奋。元宝炬摇头苦笑,元明薇则是放下自己手中未绣完的尺绢,笑着走了出去。
铅云密布之下,终于落起了雪珠,伴随着寒风在洛阳城外飒飒轻响。
雪在北国的冬天里,自然是常见的。无论是洛阳还是平城,每当雪花飘落的季节,便会有孩子的欢声传满街头巷尾。
然而这样的情景,对元明薇兄妹几人来说却是一种奢望。她与妹妹出生的那一年,父亲京兆王元愉在冀州谋反失败,自杀而亡。母亲杨氏在生下父亲的遗腹女,也就是她们姐妹两人后,也追随父亲而去了。自出生起,兄妹便被自己的伯父,宣武帝元恪幽禁在宗正寺,每当雪花纷落的时,他们便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元明薇走到妹妹元明月面前,说道:“月儿,雪下大了,你将让人将几位哥哥叫到里屋来吧,特别是大哥,他身体不好,我怕他着凉了。”
元明月答应,抱紧手中写满诗句的绢子,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踩着雪嘻嘻哈哈往屋外跑去道:“哥哥们,姐姐叫你回屋子。”
元明薇兄妹六人。大哥元宝月、二哥元宝晖,三哥便是面前的元宝炬,四哥元宝掌,然后便是她与妹妹元明月。
他们都是当今陛下宣武帝元恪的侄子。父亲京兆王元愉,母亲李氏,本姓杨。
虽然为见过面的父亲京兆王元愉被别人口中都有好奢华贪婪放纵的坏名声,但对自己母亲杨氏的确是爱到极点。元愉谋反失败后,被朝廷押解进京,每当住宿在驿站时,一定握住目前杨氏的手,竭力表达爱意。虽然在捆绑之中,饮食同往日一样,毫无惭愧畏惧的神色。他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岁而已。
只是元愉谋反失败自杀后,母亲杨氏生下自己与妹妹元明月后,便自杀追随父亲而去。以至于姐妹两人从出生时起,便失去了生身父母,从来未曾见过一面,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魏宫遗腹女,并蒂双生儿。”这是宫里描写他们的诗句,身为父亲的遗腹女,从出生起姐妹两人便被宫廷打上了不祥、克父、克母的记号。
不多时,元宝月兄弟几人也从屋外走了进来。元明薇一见,便马上走到前面扶住大哥元宝月。
即使是身为大哥的元宝月,今年也不过十一岁而已,何况他自幼体弱多病,是受不得风寒的。元明薇瞥了三哥一眼,元宝炬马上把身上的狐裘披到元宝月身上。
元宝月轻轻咳嗽几声,微微笑道:“怎么了,过年过节怎么都是愁眉苦脸的。”他把头转向元明薇,点点头道:“我倒是忘了。方才明光殿里的人派人来说,胡贵嫔叫你过去,你换身衣服,跟着门外的宫人先过去吧。”
元明薇先是一怔,随即答应着,回里屋抱着几卷已经绣好佛经的尺绢,跟着门外的宫人往内庭去。
从宗正寺出来,便是洛阳正中大道,唤做“铜驼大街”,是洛阳的中轴线大街。相传魏明帝曹叡为了装饰曹魏洛阳城,将汉武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而特意铸造的一对铜驼安放在了宫城阊阖门外的大街两侧,“铜驼大街”因此得名。铜驼大街北接皇宫,南连大市,是洛阳最繁华的大道,也是洛阳城的灵魂。
从铜驼大街一直往北走,便是洛阳宫城。宫城正大门叫做“阊阖门”,原来是指传说中的西边的天门。《淮南子地形训》里记载:“西方曰西极之山,曰阊阖之门。”自汉朝建章宫以来,定都在洛阳的朝代都将宫廷正门命名为“阊阖门”。
阊阖门旁边是大司马门,里面是尚书省与朝堂的所在。元明薇要入内庭,自然是从阊阖门走入。从阊阖门进入后,是门下省与中书省办公所在。从两省中间道路穿过,依次走入南止车门与端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魏朝宫廷。
从端门而入,分别是正门、乾明门与朱华门,进入后便可以看到高高矗立的太极殿与太极东堂、太极西堂。这里是北魏皇帝在内庭处理朝政、面见群臣的场所。
太极殿后,正中最大的宫殿是皇帝居住的式乾殿。式乾殿后面是皇后居住的显阳殿,比式乾殿要稍小一些。两殿左右分别是徽音殿、含章殿,此外还有东省、西省。这些组成了内庭的前宫。
而内庭后宫,最大的便是宣光殿,其次为嘉福殿。宣光殿两侧分别是明光殿与晖章殿。胡贵嫔便是在宣光殿剩下了当今皇太子元诩,而她本人则是一直住在明光殿。
刚刚走到明光殿前,远远只见几道声影迤逦而来。只听得积雪上咯咯作响的脚步声。一个略显稚嫩而不失清婉的声音,唤着自己名字:“明薇,你也来了。”
元明薇抬头一看,见来人分别是自己的堂妹颖阳县主元季葱,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是舍利。”
元季葱小名舍利,跟自己一样都是孝文帝元宏的孙女,当今皇帝的侄女。她的父亲是自己的叔父清河王元怿,被誉为“北国第一美男子”。
“舍利也是你叫的么,没尊卑的东西。”元季葱旁边一名身着锦衣的小女孩红着脸吽吽道。
元明薇眉毛微微一皱,她认得这是清河王元怿的幼女,元季葱的妹妹灵寿县主元幼淑。她比自己小一岁,今年才六岁而已。
而元季葱后面两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分别是清河王元怿的长女南宫县主元孟蕤与次女高邑县主元仲蒨,她们两个也不过十岁左右而已,但已经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妹妹——”元季葱轻轻握住元幼淑的小手,佯怒道:“明薇是你姐姐,你怎么能对她无礼呢?”
“她不是我姐姐。”元幼淑甩开元季葱的手,指着元明薇的脸嚷嚷道:“她跟她妹妹都是克父克母的灾星,一个宗正寺的囚徒而已,我才没有这样的姐姐。”
“够了!”一直未开口的元孟蕤也意识到自己小妹太过无礼放肆,她轻轻喝止道:“这里是贵嫔娘娘的居所,哪里容得你吵吵嚷嚷。”
她轻轻走到元明薇面前,握住她双手道:“明薇,我妹妹年纪尚小,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冒犯之处,还请宽恕则个。”
元明薇点头笑道:“我明白。淑儿还小,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谁是你淑儿,别叫我淑儿。”元幼淑一旁不悦的嚷道。
元孟蕤轻轻瞪了她一眼,却问元明薇:“你哥哥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么?”
元明薇道:“承蒙姐姐关怀,兄长身体无甚大恙。”
元孟蕤轻轻点了点头,说:“过几****叫父王请御医去瞧瞧。”她瞥了元明薇一眼,叹息道:“这身子骨的事情,可是小瞧不得。”
元明薇面带感激之色,轻轻低身作礼道:“谢谢姐姐的关心。”
元孟蕤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得明光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里面走到一个宫人道:“几位贵人,娘娘有请。”
元孟蕤轻笑道:“如此,妹妹与我们一同进去罢。”她说罢,便拉住了元明薇的手,一同往明光殿里走去。
待她们走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缓缓从殿前庭院大树的背后走出来,望着明光殿方向,一声叹息。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那些每天能见到你、能听得到你声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