歂敬帝十八年,大旱。
一日,敬帝早朝登殿,设聚文武。他已年过五十,平素没甚么爱好,就爱到各宫各殿中转一转。端坐在玉座上,只见那右手边好几个翩翩佳郎,敬帝虚浮的鱼泡眼满意的扫过几个成器的儿子,小小的眼睛中闪过硕鼠般的笑意。只是,看到了最后一个空着的位子时,他的眉头顿皱。
敬帝侧室所出王子姬郁自小聪明伶俐,然自从八年母妃沐已去世,竟是一年不如一年。敬帝年纪不大,儿子却不少,看着本来最宠爱的儿子阴气沉沉,敬帝刚开始的宠爱之心渐渐淡了。再加上王后常年的枕边风,对这么个毫无存在感的王子心里不免记上一账。
想到昨晚大儿子姬珂上供苏地美人,敬帝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激荡,扫视下首战战兢兢文武官员数人,“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言未毕,只见下首一人出班,俯伏金阶,高擎牙笏,山呼称臣:“臣沐广待罪宰相,执掌朝纲,有事不敢不奏。东南大旱持续三月,百姓苦不堪言,田地颗粒无收。请陛下慎思。”
这沐广却是七王子姬郁舅家,沐已的亲身兄长,是个难得直言劝谏的直臣。见他出列,右边文官队列中却是有几位衣冠楚楚的大臣交头接耳起来。一白发白须的大臣正是大王子亲信,他正了正牙笏,只待说话。
敬帝奇道:“东南大旱有何稀奇,爱卿竟郑重其事?”
那沐广神色镇定,声音如山,直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陛下有所不知,此次大旱三月起,稻谷不得种,至六月,殍死者众,民流王都至千余人,威远县弃儿且六百人。穆地亦多饥,食婴者众。奏折以上二月,无一回复,陛下富有四海,为域中最大,恳请陛下垂怜于我歂朝百姓!”
“臣绉容有奏!”他这话方落,白须老者出列,俯伏金阶,声如洪钟,“雍朝多产粮,臣以为,可使我朝王子前往安阳,进行两国之间友好往来,以求取粮食!”
“哦?爱卿以为吾子谁可胜任?”此话一出,敬帝来了精神,正了正歪斜的金冠,目光灼灼。右手边诸位王子亦不再是昏昏欲睡之态,皆是正了神色,齐刷刷看向白须老者。
只姬珂一人,端坐在原位上,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这姬珂系王后所出,现已二十有六,朝中势力甚多,该老者便是其亲信之一。
只见那老者略一犹豫,看向最角落的空座,“臣窃以为,七王子姬郁为上!”
“什么!”此话一出,众人均窃窃私语起来,那沐广气的双肩颤抖,脸色涨红,他上前一步,“陛下慎思!”
“爱卿何意?”敬帝却是看都没看沐广,惹得四十好几的人一脸怒意却是跪伏在金阶上不上不下。姬珂发出一声嗤笑,眼含赞许的看着邹容。
“七王子二岁启蒙,年至七岁熟读九州历史,通夷族语言,”随着老者的话,诸人仿佛也看到一翩翩美少年,敬帝神色也变得缥缈起来。然,“七王子经丧母之痛,一蹶不振,然底子仍在,又正年幼,是为出使人选!”
此话落了,一众的大臣看着白须老者的目光倒是郑重了些。众所周知,白须乃姬珂走狗,倒是也有如此有见地的时候,众大臣纷纷附议,一时殿中其乐融融。方才那一番话倒是让敬帝回忆起自己儿子还有个这样的过去,又想到今晨美人娇嗔七王子看着自己眼含淫色,不由得有些意动。
见此场景,姬珂不禁得意洋洋起来。却不料那沐广还是不同意,战战兢兢道,“古有‘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说,而今不过东南大旱,却遣送王子如敌国!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姬珂眼中冷光闪过,这沐广自诩为直臣,向来和自己对着干。上次拉拢不成,反而被嘲讽。这次又乱了自己的布局。好在父王一是意动,待到姬郁远远离开王城,此人,必除!大殿中已是一边倒的趋势,姬珂唇角勾起来满意的笑容。
说来,这姬郁刚出生时玉雪聪明,很受周王宠爱,自己当时还怕他抢了父王的宠爱。要知道,这老头子虽是差劲,但王位却之事却精着呢。待到他同母后联手除了宠妃沐己,倒是变得阴气沉沉,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了。久而久之,连父王都不提起他了。只是姬郁从小多智近于妖,不送走还真的不放心。
“放肆!朕的决定是你能质疑的吗!就这么定了!明日!不!现在,马上,朕要姬郁出发前往雍朝!”沐广越说越过分,敬帝一双鱼泡眼眯起,倒是有些气势。将案几上的玉势砸到他头上,“散朝!”
沐广不躲不避的受了,额头上鲜血累累的流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跪爬着拖住敬帝的广袖,“陛下,陛下,慎思啊!阿郁还小啊!”
敬帝头也没回,狠狠地踹了沐广一脚:“放肆!”
沐广神色巨变,发出如杜鹃啼血的叫声,“陛下!啊,啊——噗!”他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是执著的长跪不起。
“拖走。”敬帝早就不见了身影,姬珂笑着俯下身来,看着沐广惨败的神色,“自作自受。”
“你——一定是你!”沐广颤抖的举起左臂,“阿郁和你无冤无仇,他还是你的胞弟啊!你为何要害他!为何!”
“看着你这样子,孤心情倒是莫名的好了起来。”姬珂脸上一直笑着,他一张面皮生的极好,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唇红齿白,真所谓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他阻了孤的路。”
西宫,凉风殿。
“安阳?”蓬头垢面的小公子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含到嘴中又吐出来,这说出来的话婉转又带了凉薄的意味,听得传话的人心惊胆战。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陛下,陛下要殿下即刻启程。”
“是吗?告诉他,孤知道了。”
听到了这句话,来人也不讨要打赏,留下大王子亲自挑选出的侍卫,逃一样的跑出西宫。临出门的时候被蔓生的荒草绊了一跤也没有再回头。
“孤有这么吓人吗?”这小公子正是七王子姬郁。他目送着来人离开,偏过头,看着一旁的灰衣小童。那小童和他年岁差不多,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瘦瘦小小。
“殿下一点儿也不吓人。”
“自母亲走后,孤一直按着她的嘱咐韬光养晦,却不想还是被姬珂翻了出来。”姬郁目光沉沉,两手一搓,手上的纸条化为细屑从指间流下,“只是委屈了舅父,因为孤受了不小的磨难。”他闷笑了起来,“承眀以为孤当如何?”
顾承眀有一丝恍惚,七王子姬郁恐怕称得上是当今敬帝最不喜的儿子,东南大旱,以质换粮是最不可取的,可偏偏敬帝就是派遣了眼前这位。顾承眀想起当初和姬郁的初遇,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现在落到了这样一个局面。
但以这位的性子,虽说是表面答应了,定是内心暗恨。
他亲眼所见姬郁从高高在上的王子沦为宫中最不起眼的存在,谁都可以上去呼喝一声。然他总是笑言,此刻的隐忍皆是为了以后,顾承眀一路陪伴在姬郁身边,最是知他的心智之坚,恨意之重。
早在七岁之时,他就在舅家帮助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可惜好景不长,沐己去世,姬郁也由明转暗,然手中的势力一点也不少。
入质雍朝,他此刻心气顿时不顺,尚能保持言笑晏晏。然姬珂此刻送来宫中侍卫,其用心路人皆知,却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五年伪装,竟还没有打消大王兄那颗多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