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细雨从天际滑落,远处青山绿林似幅淡雅别致的水墨画。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被掩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徒增一缕清浅的忧愁。
女子左手轻执一方只绣了一半的白莲绢布,安静地端坐于紫檀雕花窗棂旁,右手抚上娥眉,远眺着窗外朦胧,眼神却似穿透雨幕到达回忆的深处。
事情,是怎么到如此这般的呢?
“要说那梨园的沐公子,可真是古城一带了不得的人物。若说宏忌将军少年成才,一柄寒光剑,一身轻铁衣,戎马一生,保家卫国,那沐公子可就是年轻有为,一把金算盘算尽天下,左右逢源,处处得志,是连各国帝王将相都惹不得的人物......”
已是晌午时分,泽国皇都古城,一家名为玲珑居的酒楼里坐满了食客,说书的老人声音抑扬顿挫,倒是给食客们打发了不少等候的时间。
“小姐,时辰不早了......”
漆雕墨不耐地挥手:“再等一会儿吧!”
侍女佟容无奈地退至一旁。
要说这小姐唯一的不妥之处,便是喜爱来这鱼龙混杂的市井之地,听那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对每个耳熟能详或者略有名气的各国公子小姐们评头论足,每每挖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新密旧闻,一讲便是半天,也亏得小姐每次都耐得住心思,眼睛盯着那说书人半晌也不眨。
窗外无云的天上烈阳高挂,无情地摧残着人的意志。
好不容易听见那句“若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便见自家小姐提溜着裙摆一阵小跑,堵在说书人的书案前。
“老先生,明日可还来?”
“哦,原来是墨小姐。”说书人微笑地看了漆雕墨一眼,复道,“可惜了,鄙人明日恰好有些私事,怕是得过几天了。”
“这样啊......”漆雕墨失落,“那可有墨可以帮忙的地方?”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墨小姐若是不嫌弃,鄙人这里有几本杂书可供小姐闲时消遣。”说着便从箧子底部抽出两本年代有些久远的书。
“咦?可是司马老头的《王传》?”漆雕墨纤白的指尖划过书的封面,满手的沧桑感让她惊喜不已。
“正是。”说书人不禁双手拢起广袖,感叹道,“如今同墨小姐这般博学好学的男子已不多,何况女子。墨小姐可谓是古城第一奇女子啊!”
漆雕墨羞赧地笑:“老先生过誉了,不过侥幸而已。”
“非也非也。”说书人脸露神秘,“识得司马,晓得《王传》,这可不是儿戏,随便大街上拉个公子小姐就懂的。”
漆雕墨不欲探究他的意有所指,道谢后便待转身离去。
酒楼里忽的沸腾起来,一阵恐慌。漆雕墨焦急想要去寻侍女佟容,却觉有破空之声传来。
惊吓过度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速一般的箭矢朝她眉心而来。
好在被人撞了一把,箭矢险险擦过耳鬓,削落几根青丝。
才找回身体的主导权,漆雕墨便觉双腿一软,摔坐在地上,抬头望去,只见那险些置她于死地的箭矢正稳稳当当地横在说书人的眉心,溅开的血似开在眉心的一朵曼珠沙华,妖艳,却致命。
漆雕墨脸色倏地苍白,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快醒醒!”
漆雕墨皱了皱娥眉,寻着声音望去,佟容的脸庞写满不安。
回忆“轰隆”一声,在漆雕墨脑海里炸开,心头一紧,也顾不得怎么会在这样一条荒废的小巷子里,忙起身朝相府而去。
“小姐!别去!别去了!”佟容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死死地抱住漆雕墨的小腿。
漆雕墨心头颤了颤,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发生......什么事了?”
佟容紧紧地咬着牙关,泪水早已遍布全脸,拼命地摇头,似要把什么可怕的事情摇出脑海。
漆雕墨却平静了,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波澜不惊。
“我问你,发生了什么!”
佟容低声抽泣着,断断续续的道出事情原委。
“祁国敌军入侵,皇上......皇上驾崩了......那些不肯降服的老官员们都......相爷夫人们也......泽国亡矣!”
漆雕墨脚下晃了晃,挨着长满青苔的墙壁,声音轻柔到几乎微不可闻:“爹爹......娘亲......大姐他们......都去了?”
世事怎如此难料?方才还与她说笑的人儿,转眼间便没了?
佟容再忍不住痛哭出声:“小姐!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漆雕墨玉手按在墙壁上,颤抖的指尖犯着异样的苍白。
“我们当然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着!”漆雕墨杏眼盯着墙上青苔,声音里透露着不容置疑,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劝慰佟容。
“小姐,这样真的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巷口里探出一颗脑袋,四处瞧了瞧,然后回头招呼着身后的人,接着便看见两个灰头土脸,衣裳褴褛,作农家妇人打扮的身影窜入人潮。
恐慌的人们都拖家带口地赶往城门,没有谁会在意两个陌生的老妇人。
漆雕墨低着头,顺着人潮移动,望着近在眼前的城门,内心激荡,既喜又悲。
喜的是只要出了城门,出了泽国,只要逃出去就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只要踏出那个城门,就可以活命!
悲的是将要面对的国破家亡。泽国竟是让敌人潜伏到了皇都古城,到敌人一举攻城才知是敌军来袭,慌忙的布置又怎敌得过筹划多年?说到底泽国亡得倒不冤,冤的是他们这些突然被告知无国无家的人。
漆雕墨眼神闪烁着,正想加快脚步,人群里却突起一阵骚乱。
望一眼近在咫尺的城门,漆雕墨咬咬牙,不甘地退至一旁。
“踢踏”的马蹄声在渐渐靠近,漆雕墨微微抬起头,借着娇小的身子躲在一人身后,寻个刁钻的角度望去,只见一队十来人的人马正不急不缓地向前移动着,领头一人身着八爪金蟒锦服,端的是强者之姿,王者之气。
竟是那祁国传奇之人,摄政王巫马邪亲自到来!
那人......
未待漆雕墨思索,巫马邪似有所察觉,偏头朝漆雕墨所在之处看来,惊得她匆忙低头,身子微微颤抖。
那是怎样一双狠厉的眼睛!只随意一眼,大热天的也硬生生地叫人生出一身冷汗。该是怎样的经历,怎样的血腥,才造就出一双这般可怕无情的眼?
“王?”
巫马邪近侍之一,祁风困惑地看着兀自停驻的自家王,低声唤到。
巫马邪没有理会,最后随意地扫视人群一眼,没有发现那令人讨厌的被窥视的感觉,面无波澜地下令:“关闭城门。”
“轰隆隆”的声音再一次引起恐慌,人群慌乱地朝着城门涌去,又被持枪的士兵挡回。
漆雕墨忍着被佟容紧紧地抓得变了形的手上传来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不被推搡的人群压倒,努力地想要朝前走去,退回来的人却狠狠地踩在她的脚背上,忍不住便痛呼出声,被淹没在纷繁杂乱的声音里。
“都别挤!别慌!只要你们不作叛乱反抗之事,我们的王不会要你们的性命,你们还是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只要你们诚心接受祁国庇护,成为祁国的子民,我们的王就会保佑你们!”
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响彻每个人的脑海,恐慌的人们忙抓住救命的稻草,纷纷下跪于地,高声呼唤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平民百姓的眼里,谁掌控天下都与他们无关,天子是高坐于庙堂之上的,怎会在乎他们这些蝼蚁们的琐事?他们只求能保住性命,能吃穿不愁。如今得到对自己生命有保障的承诺,便是他们人生最大之幸事,又何谈什么反抗不反抗?都心甘情愿地跪着呢。
没有了恐慌,拥挤,混乱,漆雕墨悲哀地看着曾经的泽国子民卑微地匍匐于那人脚下,心里似空了一块。
亲人全部逝去的悲伤刹时疯狂地涌上来,漆雕墨这会儿才是真真感受到了无望。
国破,家亡。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让人绝望的呢?
漆雕墨独立于人群之中,明明是处于中心,却偏是让人感觉到她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祁国来的人马都安静地看着那显眼地静立于一群匍匐人影中的女子,明明只是一身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不堪的妇人服饰,再普通不过的模样,却无法让人忽略她那由内而外,一波又一波地,无休止地散发出来的悲伤,而她,立于绝望中心。
气氛无比沉重,所有人都被那女子绝望的气息感染。巫马邪皱了皱剑眉,正想说什么,却被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得暂时忘了思考。
那作妇人打扮的女子本是低着眉眼,哀伤地凝望着匍匐于地的人们,似乎是想要留住什么,却最终无法抓住的模样。
此时她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无泪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巫马邪。
那双悲伤地控诉着他的眼,那双无力到绝望的眼,就那么直挺挺地望进巫马邪的眸,不禁让他瞳孔一缩,话语卡在了喉咙,哑涩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