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颇为有名的古玩市场，时值早晨七点，大多数的店铺都没有开张。只有那些摆地摊的小商贩们，害怕哪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卯了自己的位置，早早就铺开了摊位，摆好了自己的“宝贝”，静候大小“肥羊”。
恰在此时，巷口处缓步踱来了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相貌倒是有几分显微的俊朗，衣着既不显得朴素也不瞧着乖张，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家境一般无甚资本的货色。
要知道像这样的人，放在N城这片古玩市场上那是一抓一大把。他们对买卖玩意儿略知一二，兴趣颇丰，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抱着捡漏的心情在市场上到处瞎逛。东西他要看半天、摸半晌，你心里都揣着劲儿等他杀价了，最后倒还是一个讨人嫌的无疾而终。
所以这种人，那些店铺里的掌柜伙计们根本懒得招待，就算是摆地摊的诸位，也是奉欠得很。
不过今天这位，显然与我们所说的那些人有质的区别。
这最大的分别就在于他刚走到巷口，摆在这条古玩街口头的那些个摊贩们便使劲地上前招呼。一个个跟争夺猎物似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无不荡漾着少女怀春时的期待和娇羞。
“蒋钦，今儿这么早啊！来我这看看？”
“蒋钦，过来过来，咱儿这有好东西给你瞧呢！”
“蒋钦，来得正巧，兄弟刚接手一个好玩意儿。”
……
被摊贩们唤作“蒋钦”的男子不停地摆手点头，应承着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似的招呼，不过不管怎样拉扯，他拱手告罪，就是不凑到摊位跟前儿去。
摊贩们相互间很是默契地交换着眼神，均是暗自纳闷揣摩着——今儿不对呀，这可不是“蒋大头”心甘情愿闷声挨宰的风格啊！难不成N城古玩界最标杆的2B青年从良呢？
这确实不是蒋钦的风格！
作为考古专业出来的高材生，蒋钦在外人看来，不仅没有学到一身识古辩材的本领，而且始终抱着“好东西都是需要时间证明”的执拗念头，那是来一次古玩市场就被“骗”一次。临末了这哥们儿还一副心甘情愿，说什么“时间会证明一切”的狗屁笑话，弄得这一片的小摊贩们私下捧腹逗趣之余，都惊为天人。久而久之，蒋钦这般古怪脾性倒是渐渐闯出了名声，稳居N城古玩界首席“冤大头”的宝座。
不过今天的蒋钦与往日略有不同，不是走走瞧瞧，这摸摸那看看，然后禁不住摊主们巧舌如簧的拾掇，爽快地掏钱买下一堆莫名其妙、毫无价值的玩意儿。大多都是那些摊主们处理不掉的货色，他“蒋大头”却视作珍藏。
“可笑却也可悲！”
这是与蒋钦向来不和的那位导师，N城古玩界的泰山北斗为他下的偈语。除了蒋钦自己，所有人都觉得准确无误。
然而，你作痴傻的蒋钦，却自有其不为人知的疯癫。
能以N城高考状元的身份入主N大的惊艳人物，这一些小伎俩、小世俗，在他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只是洗净学生时代的荣耀和铅华，他今日的坚持和风骚，是当下在残酷的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你们不懂罢了。众生醉死在这一席臭皮囊中，却嗤笑我菩提金身的****败俗，却是你们心中魔障，看不穿摸不透而已。
然而今日的蒋钦状态低迷，因为他需做一件在他看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也代表着三十岁的蒋大冤头，正式向这个充满着物质和萎靡的世界递交投降信息。
其实在疯魔的蒋钦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可笑却也可悲啊！
……
蒋钦一直往里走着，在一个无甚特色的小摊位前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磋磨着双手，神情期期艾艾，有些羞赧和忸怩。
仿佛中了大头彩的那摊主笑得虚假而殷勤，十分热切地招呼道：
“哟！早上好，蒋哥。昨儿那东西咋样？不错吧！”
年纪颇轻的摊主眉角上扬，声音敞亮，似乎是在跟左右的同行炫耀似的，引来了各自的白眼。
“是，是不错。”
蒋钦显然还是没有做好准备，然而他来时到底是答应了女朋友小小。虽然是个不爱与人争斗，极其内敛的性子，但蒋钦也是个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儿。所以一闭眼一咬牙，便冲着还在那里得意的年轻摊主说道：
“小四儿，蒋哥有事跟你商量。”
“您说，您说。”
“昨儿在你这买的那只葫芦，蒋哥想跟你打个商量，先退还给你……”
“什么！蒋哥，不带你这样的啊！”
蒋钦话还没说完，叫小四的年轻摊主便咋呼了起来，一脸的气愤与不可思议。蒋钦颇有些慌乱地看着左右，忙伸手按住惊起的小四，说道：
“你别急，别急。蒋哥我也知道咱没这个规矩，买定离手的东西，那是一个唾沫一个钉，断没有反悔的道理。我的意思是你先替蒋哥保管几天，过段时间我再拿回来……”
“不行！”
小四冷笑着再次打断蒋钦的话，两手叉腰，轻蔑地瞥了一眼，继续说道：
“姓蒋的，我古小四给你面子，叫你一声蒋哥，你他妈真以为老子是个软柿子？这市场上谁家的玩意你蒋大头没去淘过，还尽淘些碎渣子！怎么着，我古小四看你可怜，给了你件实在玩意，叫了你声哥，你今天就给老子来这么一出？我跟你说，没门！赶紧给我走人，别妨碍老子生意。”
“小四，你！”
这还是昔日马屁前马屁后，“蒋哥，蒋哥”的叫唤得如同狗腿的古小四么？
蒋钦知道现在的人心不古，知道人家扯着一张假笑脸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冤大头”上钩，可是我都说了，只是帮个忙，那葫芦还你两天，等将小小安抚过去了再来买不就成了么？
真是，真是太过分！太过分了！
蒋钦环顾四周，既然你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冤大头，这些伪善市侩的家伙们便连一张假装的笑脸也是欠奉。个个都是眼神飘忽地看向他处，忙不迭地避开蒋钦，生怕他会拉着自己也退还之前买卖的东西似的。
蒋钦忽然之间，觉得这可真算得上是可悲可气可叹啊！自嘲地苦笑两声，颇有些踉跄地离开了古玩市场。
他的背后，摊贩们照旧张罗着、笑着、说着、劝着，也有人看着、摸着、听着、买着，没有谁因为他蒋钦的反常而改变着。
过了这个点，正是人声鼎沸的时间。
……
怀揣着那个养蛐蛐的葫芦回到家里，蒋钦的心中还是一阵气闷。昨儿在古小四的摊子前转悠，这家伙很是神秘的叫住自己，从怀里神经兮兮地掏出这么一个小葫芦，色泽晦暗，质地也着实不怎么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劣等货色。可是古小四极尽一番吹侃的功夫，愣是将这只养蛐蛐的破葫芦说得神乎其神。
然而依着蒋钦的性子，也不愿当面说破。他往日里淘东西，其实从未被摊主们的花言巧语左右过，只是看着喜欢，也就买了。
古小四这么极力地向自己推销这只葫芦，看来实在是脱不了手的垃圾货色啊！
心中好笑，蒋钦礼貌性的将葫芦接了过来，握在手里假装品玩一番。古小四倒满是希冀地问道如何如何，正当蒋钦准备摇头送还葫芦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子温润传过手心，蓦地心中一惊，纳罕道：“难不成真是个宝贝？”
蒋钦向来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极淡，他玩古董就在于一个“玩”字，心里觉得好，那便是好，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很快便决定收了这只葫芦，就冲着古小四点头要买。
古小四也是心头一喜，暗自笑道：“果然是个冤大头，爷爷玩旧了的一只破葫芦也要。”
心里这么想着，可是嘴上却不留情，一叫价便是两千大洋，倒是把蒋钦吓了一跳。
他蒋钦淘东西向来爽快，其中一个原因也在于它们都是些小物件，值不得几个钱，几百块的亏，他也吃得。可是古小四这么狮子大开口，蒋钦心里倒是打了个突。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手里的葫芦又突然传来了一阵温润的快感，蒋钦惊诧万分，假装犹豫片刻便去取钱收了这只奇特的葫芦。
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蒋钦又仔细地将这只破旧的葫芦摩挲品玩一番，女朋友小小回来后，也加入了研究探讨，可是折腾了大半夜，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蒋钦性子淡，除了疑惑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倒是女朋友小小不干了，平时你蒋钦花个几十上百，买个小玩意也就算了，今天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淘了个宝葫芦，却是这么个破烂玩意。加之想到蒋钦导师对他的评语，以及古玩行业里对自己男朋友的嘲笑，她一时间气就不打一处来。
对于小小的发飙，蒋钦表示极度的理解，他本就是个好好先生，爱收藏这些玩意儿，却更爱自己的女朋友小小。所以老婆发话，虽然有悖他对古玩的理解，却还是低着头答应了下来——明天就去把这假宝贝退了。
归根结底，却是因为他蒋钦将近十年的坚持，受尽同行的奚落和不屑，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心中那座宏伟的大厦将倾。
他累了，着实累了。
……
一个人坐在那里，思来想去，这十年来的点点滴滴顿时涌上心头。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女朋友小小，同行出来的朋友同学，个个混得风声水起。中国的收藏行业刚刚起步，只要自己不是那么固执的话，怎么也能比他们混得好啊！想着小小每天挤公交上班的情景，想着同学会上她被那些女同学冷嘲热讽的尴尬，一向温文尔雅的蒋钦彻底怒了。
前十年，我蒋钦为了自己的坚持苦了你；下半辈子，我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在女朋友小小下班回家还有十分钟的这一刻，蒋钦用力地将手里的葫芦砸在了地面上。他满脸通红、两手颤抖地等待着葫芦破碎、残渣四溅的场景，却出乎意料，那葫芦撞击在地面上不仅没有碎，反而是精光一闪，利用地面的反弹之力跃到了半空中。
闪着白色的光芒，定在了那里。
蒋钦的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待得他缓过神来，伸手小心翼翼地触到空中的葫芦，那葫芦周身的白色光芒更甚。
蒋钦实实在在将葫芦重新握在了手里，那股熟悉的温润感一时间席卷了全身。顿时觉得无比的舒爽，渐渐地，渐渐地，蒋钦的双眼不禁闭了起来。
……
蒋钦的女朋友小小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自家门前，将钥匙插进门里，轻轻一拧，推开门的时候便习惯性地唤了一声：“蒋钦！”
屋内空荡荡，无人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