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读书人都有一个酸朽的坏习惯,那就是每到一处风光景丽的名胜,必然要上去凭吊一番,以显示自己文人墨客的潇洒姿态来。
朱友宁虽然长得丑,但终究还是个读书人,自然不能免俗。
乱世烽烟四起,中央政权动荡不堪,对许多地方早已经失去了控制力。岳州虽还保留着州制,但其行政机构早已名存实亡,整个岳州早已被腹黑的舒刺史给生吞了,所以项喆才有了开发岳州的腹案。
长史降临,岳州的小官吏自然要分外奉承,还好也是灾年,能有闲情逸致登楼赏景的人并不多,没过会儿,阁楼就被清空了。
从岳阳楼顶,往下看,就是波光粼粼的洞庭湖。八百里碧波荡漾,是怎样一副胜景?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老孟的诗句就题写在项喆的眼角边上,这又是个文人的坏习惯,本来多好的一根红木柱子,如今被涂得乌漆麻黑,丑陋不堪。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么孤苦,这是老杜的。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够洒脱,这是小白的。
还有什么?崔珏?不认识,项喆摇了摇脑袋,至于老展已经坐在栏杆上开始打盹了。
朱友宁自认也是个文人,看了个这么些的文人墨宝,内心也是分外的激动,也唤了小吏,拿来文房四宝,准备好好舞文弄墨一番。
项喆一看他那歪瓜裂枣的模样,就知道做不出什么漂亮的诗句来,看他便秘一样的憋诗句还不如多瞅两眼洞庭湖。
湖水很美,但总有瑕疵,看着那些污垢的芦苇丛就来气。本该是塞上江南的好去处,却全被那些水贼给污秽了。就这几千里的洞庭湖范围内,大大小小的势力不下百个,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芦苇丛,给了水贼最好的屏障,没有朝廷军围剿时,出来大劫,军队一来,便躲进丛里,觅不到踪迹。太平盛世的时候都没有给剿灭干净,如今乱世发展得就更大壮大了。
自己环视着那些水贼的藏身处,也不知道那些水贼们在不在看着自己。
平静的湖面看得久了,人的眼睛就容易疲倦,一旦疲倦了,就更喜欢紧盯着一处看。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得久了就显得有些酸涩,还会产生些幻觉,为什么总觉得有个点在往自己这边飞呢?眯了眯自己的眼睛,黑点反而越来越大了,他娘的,水贼什么时候都已经能飞了?项喆的下巴差点就掉了下来。
“神、神、神仙!”在岳阳楼外候着的小厮们一阵喧哗。
沉思的陈友宁抬起了脑袋,假寐的老展也睁开了眼睛,两人都不是楼下无知的市井小民,当然知道来人不过是个修仙者。
一个修行的水贼?老展握紧了手里的刀,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什么样凶悍的敌人没见过,被自己砍下脑袋的修真者也不止一个两个了。既然来人从洞庭湖里来,八成就是水贼了,怪不得水贼久剿不灭,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硬茬。
项喆按住了他要出鞘的刀,乘风而行,踏叶无声,就冲这分轻功,十个老展也不是他的对手。更重要的是,在他脑子里,总有些东西在与他诉说着些故事,眼前这人似乎对自己没有敌意。
陈友宁就没那么紧张了,虽然来客身宽体胖了些,但好歹也穿着文士青衫,这样的人能和糟蹋的水贼一通而论吗?怎么都应以士子之礼相待。
“这位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吾等赋诗正当时,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几首……”
“你给本帅起开,长成这副鬼样,还装什么读书人。”
来人只是拿手一拨,陈有宁便在原地打起转来,一连转了三圈,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估计力道是挺大的,没见高贵的长史大人已经疼得有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是哪位兄弟邀本帅出来?盯着本帅的住处半日,却不见有个动静,弄得本帅浑身难受!干脆些,快些出来,喝酒便喝酒,作诗便作诗,又有何不可的!”
项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没想到自己观洞庭,还观出个世外高人来,就冲他送得这份豪爽的见面礼,就觉着此人可以为知己。
来客目光在人群里扫视,自然会与项喆的目光相对接。
本以为是就算不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至少得会心一笑吧。哪知项喆还未开口,来客却先夺路而逃了,嘴里胡乱念叨着“怪不得总觉着这目光就显着怪异,好奇心害死人啊!”一如无头苍蝇一般就往岳阳楼下跳。若不是真见识了他上楼时的风光,任谁都以为他是寻死的疯子。
陈友宁怨恨地从地上爬起来,怒骂着:“乡野竖子……”
一句话还尚未骂出口,就又给吞咽了回去,缘是那衣青衫又从他鼻尖飘了过去。
“天王盖地虎!”来客是朝着项喆吼地。
“啊?宝、宝塔镇河妖?”
项喆被弄得满脑子都是疑问,这家伙是要哪般?
“原来当真不是你,也是了,若是你,不追出来将我踹进江里,才是怪事了。”来客似在自言自语,“既不是你,为何湖中这般远,都能一眼望穿了我?”
“本帅兄以前与我相识?”项喆的内心被抽动了一下,自己遗失的十几二十的时光到底去了何处?一年来,他从未寻到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就如周叔所说,现在他的命是在湖畔边的石头上开始的。
来客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项喆一番,摇了摇脑袋,却只问道:“你是何人?来这岳阳地界所为哪般?”
“这位是潭州的仁勇校尉项喆,我乃潭州长史陈友宁,我等奉召前往长安参加初春的第一次大朝会”回答他问题的竟是腆着脸上来的陈友宁。
项喆诧异地看了这个三角脸,是怎么样的勇气与脸皮才能让他愚蠢地上来回答这个问题,刚刚骂“乡野竖子”的气概呢!
“本帅他娘的有问你嘛!”来客嘟囔了句,挥了挥手,想赶苍蝇一般,嫌弃地又离他远了些。
项喆大失所望,隐世的修士脾气如何能这般好!怎得都该一巴掌扇出去,如果力道大些,扇到湖里去,那便再好不过了。在春潮未暖的湖水里打个转,要是能活下来,那真得要他朱家祖宗十八代保佑了。
朱友宁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但到底还是人忍下来了,世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和尚、道士,也就是所谓的修行者,尤其是散修。这些人不受朝堂节制,不受宗门规矩,也不遵世间礼法,做万事都是凭心而动,且道法越高深越是如此。自己虽得了羞辱,但以此来看,总算是没了性命之忧,因为一张脸而受的侮辱,自小到大受得还少了吗?
自己为何申求远调潭州,还不是为了少看一眼叔叔那副嫌恶的嘴脸吗?可笑世人都以为自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在潭州蹲守数年。想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也算长得周正,为何会将自己生成这等相貌,如果不是自己还算勤勉地读书有父亲当年三分身影,连他父母都险些怀疑自己的孩儿是不是被调了包。
伸手不打笑脸人,于人必然无错,于仙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凭什么项喆那小子在边上不停聒噪,那人也不置气,难道就只是因为他的面皮生的好看些吗?
“本帅兄与我是旧识?”
“本帅来这洞庭湖也快两年了,竟都还未上过岳阳楼好好看看风景,倒也是可惜了。”
“你以前是见过我的?”
“好多前人墨宝啊,哟,还有熟人!”
“你一定是知道我的!”
“这题诗的风雅事情,怎么能没有本帅的份。”
“我题你个……呜呜呜”
“真是的,安静些都不行。”
施了噤声咒后,那人看了项喆好久,见他憋红了脸讲不出来话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意思。“嘿嘿”笑着,摸了摸自己脑袋,便将朱友宁的墨宝占为了己有,环顾了四周,寻思着该题在哪处。
“也罢,既是故人,那便题在一处吧。”那人选定了,便站在李白所题诗词的柱子边上。
只是这根顶梁柱实在是块抢手地,上面诗歌无数,几乎已没了处空余。那人皱着眉头寻思了半日,方道:“这两句,是哪个混蛋写的?狗屁不通,也敢与先贤放在一处!”
没了相貌,朱友宁一直都认为自己是靠着满腹的才华跻身于世的,外貌受之于父母,自己无从改变,但才华却是自己苦读而来,怎能被随意贬低:“这是小生方才所题,既然先生此言,必有赐教……”
朱友宁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辱人才华就等同于要人性命,跳上去就要与那人拼命,原来墙上那两行字竟被那来客不知施了何种手段,尽数给抹去了。
“扰了本帅的诗情,本帅把你扔进洞庭湖喂鱼!”
朱友宁被施了定身的法子,一张嘴正长得奇大,面色狰狞地看着墙上新出现的所谓诗词。
“我踏过高山;
我爬过荒野,
我踏波江上,
我寓居洞庭。
湖畔弥漫的水雾,
是佳人起舞的轻衫;
是故人夕辞的委婉,
是一把刀。
划破西边的云彩,
斩了那漫天伪善的仙魔神佛;
幽怨琴瑟萧风起,
挥别三百年无语的嗔痴旧恨。
湖畔的折柳,
潭边的青泥;
缓叹缓呻吟,
沉淀着美梦。
梦不醒,
你沉沦;
你沉沦,
你沉沦!”
魏九将笔一掷,回身笑道:“但好在,你现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