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文华殿(中)
今天的文华殿内,东宫班底的众学士轮值的、不当值的,全都到齐了。虽然没有人通知,也没有人召集。甚至今天小太子还会不会来?大家心里也全都没底。但东宫班子里所有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自觉地来文华殿这里等候。
如今这东宫班底里面,可没有一位是反应稍微比别人迟钝的。一个赛一个的面如仙佛、警如鼠兔、敏如鹰豹、狡如狐狸、狠如虎狼。
反应略差的那号人,将来连内阁都混不进去,更别说做到首辅了。
今天朝会大家都出席了。谁都明白,那副模样的皇帝今天施以格外隆恩,几年来头一回特别留辅臣说话,意味着什么。
肯定不会是现在咱们东宫文华殿这里 ' 见过余前辈,今儿这天气可真热 ' 这类废话此起彼伏。大家伙儿一个个地说得亲切热烈、融洽热闹、表情自然、丝毫不厌烦,和谐极了。
一路上回答了几句 ' 可不是么,今儿这天真真有些热,身上已见汗了 ' 的余前辈,面上春风和畅,心里却很有些烦燥起来。
一向准时的小太子,今儿比以往可迟了小半个时辰了。今天不同寻常,小太子该不会不来了吧?
余有丁往张四维那边瞧了瞧。
那边一圈子里,全都是几个老货。凭自己的年纪资历,勉强倒也能凑进去问候一下。象刚才朝自己行礼的几个后辈那样,跟他们寒喧几句天气。但话不投机的,凑过去插不上话儿,又太没趣了。
自己身边这几位,都是科场同年。自己年纪比他们略长一点,资历却不相上下。
说起来羞愧,自己年纪与张阁老张江陵(张居正)差不多,但这资历却连张蒲州(张四维)都不如。
还好,自己这圈里的许国,比自己还要晚三年。刚才那一圈后辈里头,赵志皋比自己年纪也还大几岁吧?
小太子前阵子夸过他这后辈 ' 老成 ' 。
究竟是笑话他功名稍晚,还是真地赏识他?
同样的一甲功名,某比他可早了六年进的翰林院。
老成?
轮得到他?
唉,自己这个圈子里,有申大状元在那里杵着,某是做不了领头儿的了。
自己年纪比他大一点,可这里头,年纪大有个屁用?
嗯,也不尽然。赵志皋在后辈那几个里头,显出年纪稍大一点,不就得了小太子 ' 老成 ' 的夸赞?
都说这赵志皋是小太子特别挑选才进得了东宫侍班的,这 ' 老成 ' 考语只怕真的只有夸赞之意。
殿门外边那是沈不疑(沈一贯,字不疑)吧?他怎么今儿个又来这里了?
是了,这竖子向来精乖,最是熟悉知晓东宫这边、文华殿宫院这里的细小规矩。
他今天这是踩着学士们点卯已过、太子将到末到的点儿,前来晃晃身影?
好些天前,据说是要去后头殿阁书库借阅路过,他曾在这正殿门口台陛下也逗留了阵子。那时候,没人搭理他,一会儿便自个觉着没趣走了。
今儿个,又是借着借阅后殿书库的由头?这次倒是直接进这前殿门边上来了,可真是毫不迟疑。
他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头戒惧自省?究竟打的是什么个主意?
他来这里是指望能见着太子?他想干什么?他要向太子诉委屈、叫冤枉?
别说圣太子圣明烛照圣断无误!就算你这竖子真地是受了委屈,那也只能老老实实受着!
真真是不知死活!圣断如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竖子竟是如此狂妄!
他如今都到这地步了,怎么还能弄到进文华殿宫院的玉牌?居然还有人照应提携抬举他?
高仪老匹夫可是早就把他踢开了,他这是又找靠上了谁?
张四维?马自强?他们是胆大包天竟敢收留这号祸害,还是不知底里受了蒙蔽?这俩老匹夫消息这么不灵通?
是了,张四维那阵子出京去了。他回京也没几天,还真没准儿。听人说,曾见着这竖子前去张四维府上迎送过。
这竖子倒是真能钻营!
三四年前,他这三甲里头排名在几百位之后的人,居然混进了翰林院。这些年,他伯父沈明臣的诗词,也不知被他窍盗了多少?
真是个向来便不遵体例不讲脸面的!难怪太子圣断明白,论定他言行有失正大。
上个月太子午休时,在端本宫私下里召自己去谈功课。临到自己行礼要退下时,太子忽然说自己《四书》学问好,比前几天侍讲《四书》的他沈一贯精深。稍微顿了一顿,太子语气忽然加重了些,说了一句“言行也正大!”
听太子说自己比沈一贯学问精深,自己当时立刻便还想着要谢恩自谦。脑子里还在琢磨,如何替同县后辈沈不疑(沈一贯,字不疑)这竖子,把话儿给圆乎过去。这竖子可是一向颇能得本省的高阁老提携。
自个脑子还没能转出圆乎话儿来,就听得太子表情严正、语气严肃地加了那一句 ' 言行也正大 ' 。
只吓得自己当时,心猛地就那么一跳。
脑子顿时有些发晕,只想着:沈一贯这竖子是怎么回事?!
侍太子讲读《四书》功课,传诵圣人之言,居然让太子对比着自己,隐隐似在批断他言行有失正大?
(相当于现代中国五十年前的某革命年代,一大学教授上政治课讲主义思想,听来让人觉着他在号召大家去当********这可不是学问精深不精深的问题了,这可是自个断绝了前程。
只怕还得拖累自己与一众侍讲同年!甚至必定拖累提携举荐他的高阁老!
这竖子!
太子当时说这话,那语气,定睛看着自己那神情,那可都是明摆着告诉自己,给沈一贯下的这考语,绝非随意!
自己绝不可等闲视之。
自己后背一身冷汗地下来后,左右思量。当天,自己也只是向一友好同年含糊说起此事,两人商讨感叹一番。自己又切切叮嘱那人听过知道就好,切勿外传。
谁知道,没几天功夫,便似乎无人不知他沈一贯学问不精,言行有失正大。
这个同年,还真不枉别人称他是个大嘴巴。
这个大嘴巴,应该已把信儿最先就透给高阁老了吧?
自己可是特别提点过他。当天转述完太子圣断,自己便叹息了一声 ' 高辅相若知,必定忧急 ' 。
这等报送急信便可进高府大门的机会,他要还不能抓住,也活该他一直混不出来。
高仪隔了几天便找到某,仔细询问沈一贯这些天讲课情形。
大家都是同省京官,本该互相照应。
说起来,沈一贯他伯父还是本省诗坛名宿,向来交游颇广。这小子以往也还算自知高低,很是懂些礼节往来。大家对他的印象,一直也还都马虎不错。
高子象(高仪)问某:是否沈一贯本省口音稍重,让小太子末听清,因此有误会?
不会吧?
你高子象本省口音重,他沈一贯可官话溜着呢,比某说的还好。你高阁老是怕自个那口音,将来让天家父子误会吧?你那个怪腔调,还真没准儿。见天儿就要与小太子打交道,也难怪就你能想到这一层。
你那口音都没让太子误会,他沈一贯怎么会是这个原因?
高阁老又说他先前已询问过沈一贯。
据阁老说,沈一贯在他面前辩称,那几次侍讲,他连句读、语声轻重缓急等细节都没半点磕碰差池。
这个,自己事后也找那几次一同侍讲侍读的人反复仔细询问商议过了。倒也确实找不出他当时言语有什么不当之处。
高阁老说,只怕是他沈一贯犹有隐瞒。
高阁老又说道,此子至今犹不知自省,只一味推卸。甚至竟在高阁老跟前还胡乱猜测,颇多荒谬之言。
小太子令旨明白,此人确实言行有失正大。
高阁老还说,不过问了他三言两语,便见他露出马脚。
小太子经学功课之好,人人惊异。虽年幼,却一向明礼尊贤,中规中矩。 ' 圣人之言,但记之遵之守之,何问之有? ' 。储君言行,一向何等正大!自古圣贤莫过之!
储君之尊,又何等贵重?!
太子说你沈一贯学问不精,言行有失正大,还会冤枉你沈一贯不成?!
高阁老又嘱自己注意,虽是同乡,也须知些避忌。
这还用你高子象来教导?
这会儿别说是东宫班底里的这群妖精,就连外面知道信儿的满堂朝臣,谁看到他沈一贯不是如同见到鬼?
侍太子讲读《四书》功课,居然言行有失正大!
他沈一贯打骨子里,那就是个乱臣贼子!
不信?
可以等着瞧。
这几个月东宫班子里来来去去,刷下来的少说也有十几位。
有哪位不是临走时被小太子安抚慰问夸赞一番,储君贤臣依依惜别?
只有他沈不疑,得了这个 ' 有失正大 ' !
他不是乱臣贼子,谁是?
自从他沈一贯弄出这么个大阵仗,现在侍讲《四书》功课的一众学士们个个紧张。
嗯,一向道学古板的沈鲤依旧屡受表扬,他倒是对此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听人传言,小太子最近还曾夸他最是方正。
沈归德(沈鲤,河南归德府人)那副青黑面孔独一无二,他整天里那个古板方正样子,等闲人也还真是学他不来。
也是怪了,沈归德与太子讲课时,还真是一对儿。沈归德难为师,太子难为徒。
人家古人陈元方陈季方那哥俩,是一对难兄难弟,这俩,是一对难师难徒。
让人看了,自觉不自觉地都得严肃方正起来,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别扭完了,你还得歌颂吹捧,向他看齐。
那边掌詹事府的张四维与掌翰林院的马自强这俩亲家,这是又说完了今儿的天气?
张四维这亲家还真多。
上上月曹大埜弹劾高拱任人唯亲,奏本里把高拱的儿女亲家刑部侍郎一顿作贱。
要照某看来,高拱那儿女亲家,算什么?
张凤磐(张四维,字凤磐)这几位亲家,那才真的叫勾连枝蔓盘根错节,一个个的都是朝堂大员。
如今高仪已进了内阁,张四维可就成了咱这东宫圈子里的头一号。他入阁只怕也就在眼前了。两三年内,他必定能混进去。
某再过五六年、八九年,能入阁么?
申时行这竖子,将来入阁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了。
他可是深得小太子偏爱,如今眼前这些人也就他得了太子赐字。“责难陈善”,阁辅之位只怕是跑不了。
说起来,这满屋子的人,只怕将来人人都有入阁之望。
相比较起来,倒是先前被刷掉的那十几人,还真是都略微欠一点火候。如今还能呆在这里的,可就没一个稍逊色点儿的。
前面那几个老货,咱们这几人,就是申状元也末必能抢上一步越过去。
后面那些后辈,稍不留神,咱们这几个没准会有一两位,还得被他们中的哪位给挤下来,给弄到后面去了。
那位赵志皋,可得了个 ' 老成 ' 。
咱们这里这几个?唉!个个都是妖孽。谁又比谁差得一分半点?
天家父子可真会挑人。
如今东宫这套班子,外头朝臣们可全都说,比起当年成化弘治交替时“众正盈朝”局面,不会差上分毫。
众正盈朝么?有失正大么?最是方正么?
这小太子还真是如同本朝孝宗皇帝当年。人人皆夸,有一代圣君气象。
嗯,张凤磐他们有动静了,是太子仪仗进来了。
今天太子终于还是来了。
到底是与往常不同了。
导仪官今天就没有如同往常旧例,喊免行跪迎大礼。今儿喊的是太子驾到,众臣行礼。
一向谦和守礼,尊师敬贤的太子,今天竟神色严肃坦然地受了东宫群臣大礼参拜。
太子看过来的眼色神情,虽比往常似乎更见亲切,但为何却让人心里一紧?
看前面张四维那几人脸色,都比往常更是严肃。
是了,今天不同寻常,必有大事,是何事?
天子那样子,随时可能驾崩。忠臣贤良当忧君父之疾,人人面色自当严肃。
是了,连一向微笑满面的申时行也面沉如水,这周围人人都是一般表情。
自己呢?脸上不会出差错吧?
张四维与马自强闲扯了会儿,他面上一点儿不显,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
今天太子到这会儿还没过来,看来杨尚书和自己昨天在吏部值房估摸的事儿,十有八九是猜对了。
杨博这老妖怪,向来就鲜少料错事儿。
只是他昨儿说,这小太子的太子监国如果成真,只怕其中章程另有玄机。这话说的模糊,可有些让人不明其意。
太子监国,无论前代还是本朝,不就那么些旧例么?
今天早上朝会,皇帝这副样子这么一现身,只要他待会儿真的对辅臣宣布令太子监国,那便人人皆知,天家将办理天子后事了。
高拱高仪借着功课本子,把太子监国旧体例章程呈上去了。皇帝斟酌一二,采纳发布。择吉日再开一场朝会,天子让人宣读内阁斟酌拟好的圣旨,太子端坐受群臣行礼一通,走走形式,不就完了?
难不成还真让十岁小太子代天子理政,真个监国不成?
断无是理。
成年太子监国,大多也是走形式。
皇帝不驾崩,理政就轮不到太子。
皇帝驾崩,太子监国就没用了。
太子还年幼,皇上若是驾崩,总归是要仿宣宗英宗、孝宗武宗时的旧例,托孤辅臣。
唉,那两次托孤,结果可不大好。
但祖宗体制如此,谁又能如何呢?
太子监国不过是形式,皇帝不愿直接开口说他自己要死了罢了。他那副样子,还能撑多久?
太子监国章程会有玄机?还能有什么玄机?
这杨惟约(杨博,字惟约,山西蒲州人)在某面前还弄什么玄虚?同乡同里的,两家结亲的事已议得差不多了,这等大事,还不肯直言相告?
得再给父亲去封信。
两家亲事,本家这边务必礼节人情再周厚一些。
嗯?那是沈一贯?
这竖子如何上这里来了?
倒果然是上这儿来了。
上回某出京办差,他求上门找某帮忙,准了他来后殿书库借阅古籍。
当时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从这东宫班底里刷落出去时,竟有太子批断他言行有失正大的内情。还以为他与先前那些虽从东宫侍班中刷落,却无误前程的诸学士们一般。
某在外地接京中急信方知,倒叫某吃了他一吓。
他这场事故,也算是某领衔东宫诸事以来,少有的大事情。
侍太子讲读《四书》能讲得言行有失正大?
谅你沈一贯也不敢当众有意妄言,蛊惑太子!
即便无心,这学问也实在太过离谱。
难怪他当年科考成绩,列在三甲百名之后。
前几天这竖子又上门求见,说是要在今天顺道去归还先前所借书籍入库。
早不还晚不还,挑在今天,原来果然是为了到这里来晃晃。
倒真是用了些心思!
只怕到现在这厮消息也还是灵通得很,知道今天不比往常。
他中进士入翰林,这才几年时间?倒是很能知道这么些关节要害。
听闻他一向在高子象门下走动殷勤,大概是得了高仪不少指点。
太子圣断无误,这厮言行实在有失正大。
太子圣断如此明白,高仪居然还敢用他?他今天来此,是高仪有所安排?
什么安排?
不会吧?
高老匹夫虽然一向昏瞆,但也不会到这地步吧?
这老匹夫,越昏瞆越是好。
这次他上某府上,门房说他这次门包又是五十两。为了进这一次文华殿宫院,倒是好大手笔!他往常对老夫一向也还知道礼敬。
他与高仪是同乡,当初便是高仪硬把他塞进东宫班底来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高老匹夫得了这厮多少好处。
如今他还依旧是翰林,倒也不便过分为难他。
他在翰林院掌院马自强那里,为了让马掌院批准他来文华殿书库借这皇家书库藏书,只怕也没少花银子。
他进来后,宫中、殿内、各门的太监、侍卫,只怕也少不得要打点。只怕殿门口这些侍卫太监都收了他不少银钱。
他们这些下人都不知这厮底细。只知他是翰林,只谅他也不敢胡为,对他在此地竟是视若不见。
为了精巧地走进、走近、走这一趟文华殿,他还真是舍得下本钱。
他不老实在家反省,来此作甚?
某先前已告诫过他,文华殿宫禁重地,当守规矩。
也不知他与高阁老如今究竟是如何?
这等祸害,高仪如今还不避忌他么?
到底得了这厮多少好处?连这等祸害也敢放肆包容。
这厮此时到此地,这是不甘心?
是高仪指使他,来此地向太子请罪认罚?高老匹夫这回丢如此大脸,这是要稍作挽救?
有用吗?
这厮如此汲汲营营,利禄醉心,一味钻营。与他伯父沈明臣诗酒傲王候相比,可真是全然两副做派模样。若是老夫得了他那么个天家评语,早就离此朝堂,寄情山水了。
这厮也有点小能耐,当年竟这么得高老匹夫青眼,一意提拔。三甲百名之后的功名,照样让他混挤进了翰林院。
但看他谋划此番入文华殿宫院这点小心计伎俩,赖在此地全不要脸皮,只怕将来也是个狠角色。
那又如何?
如今有太子这直指其本来面目的 ' 有失正大 ' 考语圣断,他这辈子也休想爬得出来。
他一会儿在此地会不会胆大妄为冲撞太子仪仗?
谅他也不敢。
这里有的是忠臣贤良,你这乱臣贼子给机会让他们显示忠君护驾舍身忘死,他们正求之不得呢!你但凡胆敢有一丝半点妄动,便只有一个死!
这厮今天究竟在此意欲何为?
无论如何,他至今犹不知戒惧自省,这便是失了分寸规矩。此人举止如此狂妄,高仪老匹夫竟还敢收留他在门下?
高老匹夫必被这竖子拖累,对老夫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如今且再放纵他一回,倒要看看他能把高老匹夫拖累到何地步!
只怕马自强那厮,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外面动静不小,是太子仪仗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