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文渊阁(下)
张居正
二月份在会极门现场亲眼看到天子发病,张居正回内阁后,当时便下了判断,天子身体状况已大为恶化。
考虑到皇帝这几年的生活起居习性,张居正也能下定论,天子肯定熬不了不多久。也许三五个月内,便会朝局大变。
此后,宫中的消息却让他有些失望。
天子身体不但转好,而且近来更是有所谓行走如常的说法。
四月初的朝会,本来天子欲复出视朝。天子身体的实情如何,本来可以一见便知。那时弹劾高拱刚刚平复,天子也该视朝以镇朝堂安静。但后来皇帝又被小太子极力劝阻了,只是依旧传旨示安静。
而小太子自祭太庙后,隔天便如常到文华殿出阁讲学,朝堂一度人心浮动也终究渐渐平稳下来。
整个四月份,除了自己与高拱在内阁有小龊龌,自己消极怠工引起高大棒槌很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朝堂和宫中竟是甚为平静。
世宗朝嘉靖皇帝一生数次遇险,有两次都差点儿就遇害丢命。嘉靖中年晚年还曾几度传示病危,但又都很快转危为安。甚至直到他驾崩之前,身体也是时危时安,宫中消息真假难定。
以至于直到他驾崩前几天,不少朝臣还都不能准确判断这一回的“狼来了”,究竟是真是假。
高拱这大棒槌当时正轮值内阁蹲守。在世宗驾崩前几天,一听说嘉靖病体转安,居然还立刻抱铺盖回家。高大棒槌主要是怕担下窥伺帝王起居的嫌疑,让多疑易怒的世宗迁罪于他。
世宗皇帝那身体,当年还真让人难以琢磨。六十岁的人了,大冬天还穿着单衣,却依旧精神得很。不知底细的,只怕真以为他修道有成。他年青时,还因一意玄修,当年曾经竟要让才几岁大的太子监国。
种种离奇怪诞,真是实在太令人捉磨不透。
难怪连恩师徐阶都在前阵子的回信中提醒自己,“天家之人再精明再难侍候,还能比得过世宗皇帝?”
当年恩师得了世宗驾崩的确实消息,满堂朝臣还不知底里。连自己接到恩师紧急夜召,也还一度犹疑。前几天不是才宣旨示身体转安,又穿着单衣满宫到处晃荡弄玄虚了么?若是世宗让人放假消息,借以看朝堂诸人动静,那自己与恩师这次深夜违禁往来,只怕难逃免官下狱甚至被砍脑壳。
现在张居正回想起当年这事来,还有些后怕。
如今的这位皇上,可不比精明多疑猜诡诈的世宗皇帝,水浅得一望就知底里。
太医们的话虽然模棱,但让人小心打听,却无人敢断言天子身体何时能康复如常,甚至无人断言是否已大安见好。他高大棒槌或许会抱幻想,张某却绝不会有半点乐观。
但天子居然两个多月不曾召幸宫妃,倒也确是难得。莫非还真转了性,而身子也确实有转大安的可能?
四月朔望两次朝会,当时皇上若是视朝,实际情形如何,当能一见便知。如今却只能等五月初一了。
到底是已转平复,有望能再拖上几个月年余?还是大变就在眼前?到时候一看便知。
天家应对三月的朝堂争锋、四月的朝政纷乱,倒是不见丝毫慌乱失措。比较起来,反倒是二月里的急急忙忙办东宫文华殿讲学,出中旨不经廷推便让高仪入内阁,都显得急促忙乱,有些不成体统。
四月份,小太子在文华殿神态始终如常,经史功课进展神速。功课之好,连自己都有些吃惊。这十岁娃儿对数字算术的精通,自己那几个二十几岁的儿子都不一定比得上。
虽然如今太子是隔天上次功课,但看侍读侍讲们记录的授课内容,留下的功课题目,却很是不轻松。小太子倒始终不显得吃力。
而小太子轮休侍疾父皇的那一天,据说皇帝也在宫中开始教导太子学习朝务。天家父子俩传闻彼此都很有兴趣,一直都是其乐融融。
这么早就让小太子接触朝政,究竟是因皇帝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由天子自己作出的有意安排?
或者不过是因缘于太子学书法入迷看读些奏章题本、天子身体欠安于是顺便略加提点,只是暂时偶而为之?
现在这情形,综合各方面信息分析,竟还真让人难下定论。
小太子如今的书法确实字体初成,这字体竟真是自成一体高秀圆润,人人都说是很有皇家天然富贵气象。
天家让小太子赐字与朝臣,这中间却又似乎有些特别讲究。
高仪张四维是东宫詹事府正副执总,分别得了一幅赐字。东宫侍讲的申时行和朝中的潘晟书法见长,也各自得了一幅赐字。除了高仪那幅“積功劳苦”,太子给了留“功高”以待将来的说法。给张凤磐(张四维,字子维,号凤磐)的那幅字,也耐人寻味。给其它两人的倒是没有多余的话,也极寻常。
只是月初让陈于陛献上陈以勤的几幅字后,却赐了两幅字给陈家。内容更让人意外。虽然太子赐的字未在文华殿当众打开,张居正却知道那两幅字的旁款,竟然都是明白刺目的录两位“文正公”诗文句。
谢迁不曾担任过首辅,但此老死时,却得世宗嘉靖帝当年赐以“文正”美谥。这应是世宗即位之初,念他谢余姚昔日得旨召见,年近八十依然不远千里接诏即来。“虽残伏枕还忧国”,倒是不怕人笑话。
陈以勤也已做过次辅,与谢迁当年事相仿佛。他见到这赐字,也该知晓天家有召他回京之意。派去四川的人,算时曰,再过几天,到下月初或许就该有信来。
天家何以在此时如此示意陈以勤?
“文正”?
徐恩师他年仙逝,或许能当之无愧。张某以后位列首辅,忠心辅弼,立些功劳,将来也不无可能。
陈逸甫?他也配?
这究竟是皇帝念在与陈以勤师徒一场,特别示恩赏而已?还是小太子无意为之?
陈以勤张四维,这一老一小,回京?入阁?倒是都有可能,却又都有些莫名其妙。
天家父子两人能示微意到如此精妙?
此前数年,不,数十年,皇帝也似乎从无如此小细心思!
小太子?他才十岁,如何能有这般精微细腻心思?
都不象能玩出这花头的啊!
此事确实有点古怪,倒真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莫非皇上身边还有高人?
上次恩师来信说宫中有几位老太监,就连他徐子升与曾掌司礼监几年的李芳,也都一直不知其底细。只是有位掌乾清宫书房杂役殷姓老太监,有次与高拱有来往曾被其他人看到。恩师让自己适当留意此人。
唉!你徐子升连托庇子孙的三万两银子都让人送来了,如此紧要之事,却到现在才说。不是自己连写密信相促,只怕这些底牌你徐首辅不到最后绝不透露,甚至是宁可带进坟墓也不相告。
近来宫禁也较往常更严肃,现在这时节打探消息也更要谨慎,幸亏这些年来自己得消息的渠道够多。
只是从前最重要的消息渠道,如今反而出了问题。这才是自己最近方寸渐乱的根源。
一想到冯保,张居正便觉得有些头痛。
从前张居正时常与冯保互通消息,这已基本成为两人的默契。如今张居正单方面选择些朝堂消息让人送过去,得不到冯保相应宫中消息回送不说,还莫名地常遭讥讽。
冯府里头派出来接见姚旷的人,不是说这些消息冯保已知晓,便是说这类消息无关紧要。更严峻的,则是那些他略有改动引导冯保担忧提防高拱的消息,竟被讥讽。传话之人有次竟直接让带回话“厂公消息也颇灵通,非愚人。”
而冯保直到今年三月份以前,都还默契地让姚旷带回一些宫中、司礼监消息。甚至偶尔还派王杲上门,请张居正指点如何对付陈洪、孟冲。但到了三、四月份,不但以前的请他指点方略如今再也没有,连回送消息也渐渐再无一则。
这个月,冯府已两次让人给姚旷传话,意思是无大事莫上门。只差没给姚旷闭门羹:朝廷多事,朝臣与内廷不可私自交通频密。
以前在文华殿还偶尔与冯保见面寒喧。如今文华殿书法课已停,冯保已极少来此。常在文华殿的是陈矩张诚张鲸这些掌印御马监御用监的太监,虽然对张居正很尊敬,但并不亲近。
张居正不知道,如今冯保因为小太子每天不定时往乾清宫开天家父子密谈,在书房又开主仆私谈,每次往皇后、太妃那里去,又必定总是让人叫上他冯保。为了应付小太子这些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宫中新活动节奏轨道,还得得妥善应付小太子各种新鲜的学习节奏,向来在小太子跟前以无所不知自许的冯保,如今已有些疲于奔命。
但小太子在皇帝皇后皇贵妃那里时时对他的夸赞表扬褒奖,又让他不能不努力跟上趟。
小太子书法、算数都成就惊人,也都是归功到他冯保名下的大功劳。小太子在乾清宫看读奏本题本学习朝务,那更是紧要。冯保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神经。皇帝对他也越来越满意,传旨恩赏了几次。
自从与小太子开启主仆私谈,冯保心思里便逐渐有了对张居正的警惕防范。这人与人之间一旦少了信任增添了疑猜,很多从前不会做的如今便会去做,以往不会想到的如今就会往别处想。
何况张居正对冯保本来就不是什么推心置腹而是互相利用?两人之间的沟通,本来就是通过亲信下人来往。三传两转的心腹们,又都是看主子脸色混饭票的。主人风向有变动,他们只会添盐加醋扩大化夸大言之。
朱翊钧打着天家父子密谈旗号,所透给冯保的零星信号,一天天加码添加作料。冯保哪里会想到自己掌控在手心十年的小太子,对自己亲密倚重如故,让自己立功受赏不断的朱翊钧,竟然会有本事能暗中主导自己心思。
有心对无心,被提醒被灌了药汤的冯保,开始检索对比张居正送来的消息与其它渠道得的信儿。这种事,此前由于冯保早已有了对张居正的信任,他好几年不曾干了。他不是傻子,一旦冯保带上有色显微镜,很快就能发觉张居正如今送来的消息果然大多都是掐头去尾另有目的。被利用被愚弄**控的疑惑得到几次证实,他对张居正的观感自然大大恶劣起来。
“皇爷告诫太子的倒是不错!这些南边的朝臣,还真没有咱们北方人爽直!高拱那厮虽然令人厌恶,却没有他们这么多小心肠。”
张居正对冯保以前是有心结交,相对推心置腹一些。有了默契信任之后,两人也本来是可以朝着相互利用模式顺利过渡的。如今,忽然被冯保主动发觉了他张居正有滥用自己信任,不无试图掌控利用他冯保的嫌疑。于是,两人之间已有的默契信任模式倒退,相互利用模式如果将来没有特殊紧迫压力条件,再也难以顺利达成了。
对冯保的突然变化,张居正是琢磨不透。他只能从姚旷带回来的信息分析,知道冯保如今对自己不但没有什么较大依赖,连信任都不再象从前那样彼此默契了。
这让他很是有些慌乱。
先前小太子表现出众,冯保早已知之甚悉,却把他张居正蒙在鼓里。原先张居正自以为冯保这小子下出的是满把臭棋,如今回头看,竟是妙着连连。到现在,小太子无比出彩,只有他冯保立功甚多获益最大。看现在他屡立大功频受恩赏,甚至无需自己再帮他策划,司礼监掌印之职他冯保也很快就可拿到。
或许恩师回信批评提点的不无道理,自己确实低估了冯保的能耐。自以为这些年折节相交便能逐渐博得信任,进而暗中掌控驱使,倒真是有些自大了。
看来这冯大伴虽然年不满三十,毕竟在宫中混了这么些年。原本他又是连世宗嘉靖帝都看好着意培养的人,果然不能看作棋子,现在就得当成棋手。
好在彼此有多年的交情,重建两人的默契信任应该不难。他冯保要掌印司礼监,总要与辅臣打交道。那时候,他不找自己,难道还能找屡次作梗坏他好事的高大棒槌不成?
说到底,张某坐在这位置,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皇帝离不了自己,内阁高大棒槌一时半会也离不了自己,冯保这些人也离不了自己。
把自己赶走?跟自己撕破脸?
到头来更加受苦受累的,那可是他们自己。
这几天高拱高仪家里动静不断,到底所为何事?
嗯,事情是从二十五那天,从小太子召高仪密询功课开始的。
自从小太子谕令内阁辅臣当以朝务为重,每五日到文华殿即可。高拱这老货倒是求之不得,安心谨遵无违;而高仪身兼东宫总掌,每隔一天便去东宫叩头,倒依旧是殷勤。自己轮值不敢轻忽,仔细查阅五日内东宫功课记录,到文华殿、翰林院视察,与侍读侍讲学士们闲谈细问,从不马虎。只是这些天下来,也没发现异常。
二十九日自己轮值,高仪呈给小太子一道功课本子,可惜不知道其中内容。
二十五日的功课并无异常,太子何以召高仪?隔天便下旨五月朔日天子御门视朝,莫非为此事?
此前的功课么?自三月中旬以来,嘉靖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四十一年、四十四年、隆庆二年这几科出的翰林,有点名望的、现任差事清闲些的,几乎都来文华殿东宫试讲过了。连去年隆庆五年刚进翰林院不足一年的一甲三人,前几天也开始试讲侍读了几段。
是了,从本月中旬以来,几乎全是新人试讲。小太子每次课余还召一两人到端本宫里私下谈论功课。
二十七日那天又召了高仪。
当日功课么?召的是隆庆五年状元张元汴闲谈。自己隔天到翰林院视察,曾找张元汴细问。小太子召见褚大绶和他,三人谈论的是徐文长的书法,小太子还嘱褚张两状元照顾狱中的徐文长,说是徐文长人才难得,父皇也很是可惜此人。
徐文长入狱之事么?此人此事皆无关紧要。便是天家父子欲法外施恩,想宽贷杀妻的徐渭又如何?徐文长是胡宗宪的人,如今连胡宗宪都平反了,徐文长这等小人物是杀是放又有什么大不了?
些许小事,应当不致让高拱高仪这几天如此作态。
当日功课么?当日记录上,倒是有道唐代帝王世系题目,张元汴这状元出的颇有些刁钻。唐代二十一帝列明十七帝有太子监国,要小太子答写另外四帝庙号。此题倒是古怪,但也还不是太难。若是老夫小时候,家父只怕要自己默写的是那十七帝庙号。
不对,此题不止是古怪,只怕有文章!“太子监国”么?!若是高仪高拱看到这四个字……?!
且想想这阵子太子功课记录。
嗯,唐太宗朝堂名臣,……临终贬斥李绩,李绩原名?此题夹在其中也有些古怪。……不!要害是“临终”二字!
诸葛亮平生事迹,……不!要害是“托孤”二字!
高太后史称“女中尧舜”,……不!要害是“垂帘”二字!
这半个月来,功课中略嫌古怪题目竟如此之多?!
夹在近百道经史题中,倒是不显。但何以此前从无这些古怪题目,如今二十来天,竟有四五道之多!?
不止是“太子监国”,当天还有据说是褚大绶出的南宋帝王世系,竟有“内禅”字眼!这厮先前早已被刷落出了东宫侍班,腆脸贴上去。太子临时召见询他功课,一介老状元,竟出这等不伦不类功课考题?若非自己仔细查问,也还不知竟是他临时给出的。他凑什么热闹?
若是太子单拿此两题问询高仪,高仪会如何想?如果当天问的是自己,自己又会如何想?!
他惊出一身冷汗。
高拱高仪这几天忙乱作怪,不是为的天子复出视朝,必是为此!
天家父子近来常私密教导,太子做功课常在乾清宫皇帝跟前!身体情况不明但显然尚未完全康复的皇上,他看到这些功课,又会如何?
明日的天子御门视朝,究竟是往常的天子示平安,见面点卯就完事?还是天家父子另有大事要安排?如是当日会极门状况又重现发作,甚至更严重,又该是怎样情形,天家已有准备么?
张居正思如潮涌,只觉心中波涛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