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
闰二月里皇帝突然疑似中风,让高拱接连好些天都很是忧虑。好在事后果然如小太子所断言,皇帝身体最后并无大碍。
到了三月,高拱又是要操办拖了很久的儿女家事,又是要应付朝堂上那些言官依旧发动的倒潘所引起的连琐后续风潮。家事朝事诸事杂凑,他心情未曾轻松过一刻。
偶然中有必然的因素所致,他还与张居正在内阁小小争论了一回。随后,便有朝臣对他发动了一轮意料之中的弹劾。
这几个月,由于太子出阁讲学与高仪入内阁均有提前,朝堂上的节奏不免完全错乱。
天子突然发病,而后又有清明祭祀、封妃、太子祭太庙等一系列事情,诸事杂凑,日常朝务也就多有耽误。
整个三月份,高拱作为实际当家人,家事国事一齐涌来,让他忙的焦头烂额。
即便一向勇于任事,乐此不疲的他,也时常感觉着真是很有些心力交瘁。高拱也算是真正明白了,为何徐阶、李春芳当年请致仕时,竟都是那样的坚决;以往那些阁辅们如郭朴辈,一旦致仕归乡,为何大都是那样的坚决不肯起复回朝。
如果朝堂继续象这样再忙乱几个月,他也得请求致仕。
当然,高拱这一任首辅到如今满打满算还只不过十来个月,尚还不到一年。这时候他请求致仕如果被批准了,那当然就是笑话了。
内阁辅臣受了弹劾请致仕,那是惯例。
高拱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倚重,必定挽留。张居正此时也不会与自己彻底撕破脸,必定留有余地。
果然,这次言官对他的弹劾虽然早有风声,是某些有心人多日酝酿的结果。但来势并不大,消退却很快。
只是在事后,高拱却听说天子本来有意下一道极力嘉勉自己的圣旨,以示专一倚重。但这道圣旨却被小太子劝说阻止了。
汇总宫中所传的消息,据说小太子曾对皇帝明言,说是高先生任首辅未满一载,能干忠直,但不宜誉之过甚。那样,反而坐实了那些无事生非的混帐言官对他高拱的弹劾,也有失皇家一向对辅臣的劝勉体例。
后来,高拱接到的对自己挽留的宫中圣旨,便仅是慰留之意稍重于当年对李春芳之流的惯例。圣旨对科道言官的申饬,也是点到为止。重点是严词重申朝堂宜安静,说是若有再犯,必定不再姑免轻贷。
到了四月,先是天子又下旨免视朝,并宣示圣体已安但仍需静养,让内阁辅臣示意中外安静。
而后,京城周边春夏旱旱情严重,各地报备灾荒奏本都要批复;安庆、南京两处闹饷引发事变,都要紧急处理;此前堆积的日常朝廷事务,也要加快督办。
偏偏这时候,张居正在内阁却颇见消极。
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张居正在自己家里、在各种场合尤其是众多派系纷杂的亲朋聚会之时,屡次当众扬言将上书求退。
在内阁,张居正也对朝堂事务大多拖延塞责、大见懈怠。他动不动就以东宫事务不能轻忽为由,往文华殿、翰林院去视察工作,从内阁值房里开溜跑路。
这些很让高拱头痛。
若非圣旨一再示意朝堂安静,高拱有时还真想就此赶他张叔大滚出内阁。
莫非你小子还真以为离了你张江陵,这大明朝堂便不能运转了不成?
曹大埜公开上奏本弹劾高拱时,狠批过高拱对东宫不敬,应付东宫差事。高拱虽然上书自辩并无其事,但现在也不得不每逢轮值,便到文华殿向小太子叩头行礼。
高拱侍候了难侍候的老皇帝几十年,现在总算在自己的门生皇帝手里,混到了内阁首辅,位极人臣。但如今自己也六十岁了,族中提议的那过继儿子都近二十岁了,孙儿也有了。
让自己向十岁娃儿天天行大礼,高拱确实心里有些不自在。他心中原本以为,等到这位小太子成年继位时,自己也早该退休致仕了,能免就免吧。
如今看来,皇帝身体能撑多久还真难说。也许自己这一任首辅三年未满,就得遭逢此等朝廷大变。
幸好小太子尊重老臣。
太子在文华殿公开说过,朝廷体例虽不可废,但他自己年幼,父皇母后多有告诫,他自己当惜福。又一再声明,文华殿是讲习之所,当重师生之礼。太子到文华殿,每次都是他自己先开口,免了一众朝臣叩见礼仪。
每次见面,太子对高拱更是大见亲切。谕令辅臣当以内阁朝务为重,文华殿五日一见即可,不必隔天轮值必到。
高仪每天在内阁值房也向自己说些东宫事务,对小太子聪明守礼赞叹不绝。东宫功课日益精深,小太子却不吃力,犹能研究些术算经济。最近天子对太子的教导也有加多,甚至开始指导太子熟悉朝务,处理内阁司礼监呈送的题本奏本。
真是大有明君气象,只奈何太过年幼!
天子月初曾准备视朝,被太子太医太监们劝阻了。高拱知道后,一度还有喜有疑。到了月中,没有再传出视朝消息。倒多是说天子身体日见平复,精神甚佳,已能行走如常。小太子在文华殿,隔天便如常按时上课,举止平静神态安稳。
四月二十六日,宫中正式传旨内阁准备一应事务安排:五月朔日朝会,天子将御乾清门视朝。
可见,天子身体应是无恙了。
但为何恰恰是在此前一天,小太子忽然密召高仪询问天子身体不安时,前代诸朝太子当如何?
隔了一天,在五月初一御门视朝圣旨下达后,小太子又为何借功课题目向高仪密询太子监国天子内禅?
闻之惊骇震怖,思之心惊肉跳。
最近十几天来,小太子在文华殿的东宫功课,大多是由新近试讲的翰林学士来授课讲读。课余小太子也和先前私下里召张居正申时行高仪张四维讨教算术题目一样,常常招这些新人到端本宫私下里闲聊功课。
太子近来的功课已经颇重。学士们所留的经史功课题目,虽然主要重在考察、辅助太子记忆,但数量已不少,内容甚庞杂。
据高仪说,前些天还屡有一两道题夹杂其中,似乎不妥。自己看过后,无意中也总觉着有些别扭。
比如唐太宗的名臣中,孰善谋?谁善断?哪位最能进谏?这类的几道功课题皆是常识。但夹在其中的,却有一道唐太宗临终时贬斥出京的李绩,原名为何?
又比如功课考题里关于诸葛亮的,有他写了《出师表》,有隆中对,刘备在白帝城向他托孤,还有杜甫诗中的《八阵图》,内容也多是常识。但夹在其中的,却有一道魏明帝仿刘备,曾也向谁托孤。
当时匆匆扫过,也不以为意。只觉得现在小太子这功课,只怕真的有些吃力。
而高仪被太子密询太子监国、天子内禅,其实也是先拿学士们刚讲的功课来开场的。
太子监国这话题,功课考的是唐代帝王世系。
唐代二十一帝,有十七帝曾有太子监国之例。讲读学士所出的功课题,列举完十七帝,让小太子列出另外四帝庙号。
天子内禅这话题,功课考的是南宋帝王世系。
南宋诸帝多有内禅。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均有天子内禅制度。侍讲学士所留的功课考题是,久病不能理政的宋光宗内禅时,当时宰相是韩侘胄还是史弥远?
这两道考题,夹在其它几道唐宋帝王世系功课之中,对十岁儿童来说,确实是其中最难的两题。
但太子单独把这两个话题拿出来给高仪看,就显得很突兀了。
他和高仪一听到太子问询此两道功课题,就心下惊怖。因为太子头天就已先问过“天子身体不安,历朝太子如何应对”这等惊竦话题。若非如此,高仪也只是以为太子拿寻常功课向自己讨教,不过是会觉得新近的侍讲翰林所给功课题,确实突兀了些而己。
他和高仪那两三天在内阁商讨此事,推测事情首尾。两人所勾画出的事情脉络是,或许在侍讲学士们讲课后,太子在乾清宫做功课时天子有查阅。身体不安的天子看到后,或许因此有了一些想法。于是,天子便让太子向自己两人透露口风?
如若不然,小太子不会象头天一样,在高仪告退时,再一次另外特别嘱咐高仪勿动神色,不要外传。
天家父子让太子单询高仪知晓,小太子问询后又特别嘱托高仪勿外传,他高拱也不便就此事明白地向天家细问由来。
高拱立即上了密疏问安。汇报五月初一天子视朝之时,内阁朝臣的一应安排。高拱在内阁很快便得到了天子亲笔批答,圣体已大安,五月初一天子当御门视朝。
显然,太子密询透露出的似乎天子身体在恶化信息,与此天子批复所表示的几乎完全是两样。
或者太子密询高仪,只是这个月来惯常的一次功课讨论,一切只是凑巧?
二十五日时,小太子知道天子明日要下诏五月初一视朝。太子担心皇帝身子仍不能经风,唯恐两个多月前会极门的事又发生。故而小太子才在二十五日有那样的询问,以便有备无患?
四月朔日朝会,天子先前就曾打算御门视朝。听说还是小太子事先劝阻了。如今,天子身体大安,小太子不便再劝阻。但他又担忧父皇身体再出状况。于是才有二十五日的太子密询高仪?
而二十七日,不过是恰逢功课里有唐宋帝王世系考题。题目略难,于是小太子又如惯常商讨功课,那样才召的高仪询问?见高仪面色失常,才嘱高仪镇静?
没有这种巧吧?
自正月以来,天子身体不安,朝臣们打探宫中消息便频密了起来。当然,大家也更小心了许多。这时候窥探天子消息,一旦被人发觉,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居心叵测。天家震怒之下,甚至可能免官下狱。太医院的太医们,口风自然更紧,辗转能获到的话语全都更是模棱。
最近宫中传来的消息、明示中外的视朝圣旨、自己上的密疏天子亲笔快速批答,这些全都是显示天子身体已大安。甚至近来宫中多次传出消息,天子行走已如常。即便有些传信者夸张,但天子身体渐好,肯定也是实情。天子身体现状,应该与多数朝臣的上述这类判断不会相差太远。
而太子两次密询高仪,所透信息所暗示的情形,却显然偏偏完全相反。
高拱高仪两人在内阁琢磨不定。
两人就着高仪此前备好的材料,斟酌加减列举了一些史料。再把历朝天子病体不安时,太子监国、天子内禅的章程,重点详细斟酌了一番。最后,由高仪在二十九日具本恭呈了上去。
天家父子究竟是什么安排?天子身体实情究竟如何?
这四五天来,高拱算是平添了很多担忧,也大体酝酿准备好了各种应对之策。
若是五月朔日朝会,天子果然身体大安,那是最好。或许太子两次召高仪询问的惊竦话题,真是碰巧。有惊无险,结果仍是皆大欢喜。
当然,如果天子身体状况确实大见糟糕,一旦真的向他高拱询及太子监国乃至天子内禅这样惊悚的话题时,他也会有所应对。而这也正是他这几天私下独自反复琢磨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