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鳌笔记是个坑,专门秒杀高智商
四月初,朱翊钧曾在文华殿内,趁着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三位未来首辅都在场的当儿,平白无故地向申状元等甩出过王鳌笔记话题。
那次他埋完了这地雷,不等那三人探测出内中更多端由,转身就走人。
王鳌是申状元家乡南直隶苏州府出来的前朝元老,在朝野名声素著。申状元向来都视其为心中偶像,见贤思齐,很希望自己将来也能象王鳌一样身居阁辅,荣宗耀祖。
早先,宫中曾传出小太子梦中能记得王鳌当年考中解元时,所写文章段落中的名句。申时行当时就很是引以为荣。
那时候,他就有心地特意让人专门搜罗了不少家乡这位先贤的文集笔墨。闲暇时,常翻看研读,以备不时之需。
申时行进入东宫侍讲团队后,果然小太子偶而还与他谈及到此老的文章笔记。有备而来的他,自然每次都应对流利、应答称意。
只是这次小太子忽然对王阁老笔记似乎有批评性质的提点,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时申时行也留意观看站在旁边的向来号称博学的张居正张四维,他从这两人的脸色推测,那两人似乎也不明所以。
太子当时说完就走了,似乎是因为刚才做钱粮算术而临时想到了,随口说的。似乎小太子自己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太当回事。
太子的言论宽泛,但话语中明白提到了钱粮户口数字。申时行认为自己下值后回头去找出王鳌笔记,发现其中缘故应该不难。
回家之后,他立刻让人找来相关书目,细细搜查了一番。
王鳌在明孝宗明武宗年间做过一阵子户部尚书,后来又在内阁当过辅臣。
王鳌的道学文章比较出名,曾在弘治正德两朝领导当时文坛风气。但他为了显示自己精通文章学问之外,也还能留心朝廷实务经济,也是朝廷能干之臣,便在他自己的笔记中,留下了不少这类户口钱粮数目字资料。
申时行和家中幕僚细细翻遍了相关书目。几人认真查核之后,确实发现了王鳌所著述的书中,有几条数据与其它史载材料的官方数字略有出入。但这几则数字出入甚微,似乎不足以让人疑问。更不应该让小太子觉得疑惑。
他让人把这几则与其它材料记录有出入的数目字列了个对照清单,详细注明了各自来源出处、首尾始末。
然后他又认真细细琢磨了一番,但并没有发觉其它可能蕴藏的异常,便大致上放下心来。
大概小太子对数字确实是记忆敏锐。王阁老笔记中的某些记忆笔误,他发现了与其它资料中所记录的略有不同,便自得地当众显摆起来。
同样的事情也在别处发生。
张居正与张四维等在场东宫侍班官学士们回家后,也全都一样让人查列了清单。他们也没有发现其它异常。同样大体得出小太子对数字确实敏锐而有意显摆的结论后,便也都把这事儿放在了一边。
他们当时却都不知道,过了两天,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后,便让人从自己书房里把这两天来整理好的相关资料拿来。在乾清宫暖阁内,他故作神秘,显摆地请莫明其妙的朱载垕仔细看了一遍。
而后,他便神色得意地看到朱载垕大吃一惊之后,连连摇头。然后朱载垕果然是露出满脸迷惑的表情。
他给朱载垕看的这些资料,当然与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人所搜罗查列的资料不同,完全是两样。
朱载垕到底是做了六年皇帝的人,朱翊钧把所有材料摆出来,要点之处他还特别用朱笔做了标记,迷惑了会儿的朱载垕还是想明白了。
他笑着道:“钧儿真是聪明,倒是不曾想这王阁老亦有如此狡诈,用心甚深。”
见朱翊钧有些迷惑地看向自己而不发一语,朱载垕又想了想,而后装出颇有些恼怒地低声说道:“这些朝臣,竟是如此腹诽你皇祖,其心可恨!”
只见聪明儿子恍然大悟之后,也气恼地连连点头。
朱载垕心中欢喜,说道:“这些都是钧儿自己想得的?钧儿可真是聪明。”
看朱翊钧得意点头,便道:“这些朝臣花样儿倒是不少。好在钧儿聪明,钧儿真是聪明。”
朱翊钧也道:“此条目若是就这么留于后世,恐误导后人。父皇英明!一见便知其中有误。儿子倒想了很久,父皇一点明其中关窍,儿子更明白了许多。”
天家父子俩便在那里咕咕哝哝,一起喷黑无良阁老朝臣心思狡诈。互相吹捧儿子聪明、老子英明,其乐融融。
惊奇儿子聪明如此的朱载垕,也下了决心。此后几天,他教导儿子看奏章题本便更加细心。
朱翊钧特地把王鳌笔记里的这则悬疑拿到朱载垕这里来,而非继续当地雷深埋,自然有其原因。
他那天在东宫埋完地雷就走,回到宫里又思来想去之后,觉得原来的思路很有些不妥当。
与其留这地雷将来显摆给朝臣们看,显示他自己精明过人,你们表骗我;还不如现在便显示给完全信任他的朱载垕,让后者对他的智商能耐更有多一些信心。
这篇内藏朝臣心机重重的材料,既可以当地雷拿去炸炸那帮妖精朝臣,也可以当烟花放给朱载垕看看。操作得好,可以让朱载垕对他更加放心一点儿,减少一点忧虑他自己的后事。
又过了两天,宫中这次天家父子交流的某些言词,还是被辗转传到了外面。
第一时间得知天子批评王鏊用了“狡诈,用心甚深”考语的张居正,心里不免大吃一惊。
他连忙让人再次找来王鳌文章笔记,又亲自细读一遍。但依旧没能从中发现端倪,这让他大为不解。他沉吟良久,便让人告诉申时行此事,让申状元有机会尽快再查探太子口风。
得到张居正的通报,同样吃了一惊又莫明其妙的申状元,赶忙又细细查核了一通,自然他同样依旧没能解惑。
小太子先前只是说王鳌'粗心',如今天子竟是用“狡诈,用心甚深”的考语!这个天子评语圣断,对家乡先贤王鳌而言,那可是大大不利。
申时行当然很清楚张居正为何如此重视此事。
天家父子忽然对王大贤人文章笔记有如此负面评价,自己等人却不知其中由来!
这事儿可小可大。但在官场里已混了十来年的申时行,向来秉承天家无小事的官场准则,更因此无往而不利。他身为东宫侍班官,又得了太子赐字,向来被一众同僚目为太子亲近之臣。申时行自然会把此事放大到头等大事。
若不能尽快弄清底里缘由,轻则今后君臣应对时对答失误,重则涉及天家父子将来选人用人导向。不知底里不晓其中奥妙,没准儿哪天自己也因此会被归入“狡诈,心机深”这类人行列了。
第二天,申时行便在太子午间下课休息时,将自己前几天整理的几条王鳌书中笔误恭呈了上去。
他小心地说道:“太子向前指点臣读王阁老文章,又提点王阁老书中有粗心笔误。臣下值后仔细查阅,果然发现几则数目与他书不符。王阁老道德文章称名当世,于时务经济或有不经心之处。太子英明,略留心便能发现其中失误之处。臣深为敬佩。臣也当引此为戒,以后办差当更用心。”
朱翊钧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申先生还为此事费心,你办事用心认真,孤很是喜欢”。
不等心花一齐怒放的申时行再表忠心拍马屁,他摆摆手又道:“向前是孤记得不确切。并非王阁老笔记中钱粮户口数,孤察觉其有误。是王鳌《震泽长语》中所列前朝内臣逆贼刘瑾的抄家清单,孤颇觉有疑。孤前日已得了父皇教诲指点,知晓了其中关节。王鳌文章是好的,于时务经济也能用心。但为人臣者,不该用心于小巧。”
说完这段他在文华殿进学以来少有的长篇大论,朱翊钧看向周围屏息聆听的一众学士,又加补上一句:“此事已了,不必再问究竟。先生们知之便好,勿外传深论。”
听太子说不是户口钱粮数字有误,申时行松了口气。
几天来他反复查看琢磨都没能看出内中奥妙,果然并不是他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原来是考试题目有错误。
但忽然又亲耳听到小太子说“为人臣者,不该用心于小巧”!这可是与张阁老告知的,圣上评价王鳌“狡诈,深用心机”考语仿佛一样。
他立刻不由心下一紧,脑中警钟大响。
还好小太子又说“此事已了,不必深问”,又特别叮嘱东宫众臣勿外传。
他和其它学士们赶紧行礼齐声回答:“臣等谨遵太子谕令。”
申时行下值回家后,他一面写信让人送张居正府告诉详细,一面赶紧翻开《震泽长语》,找到刘瑾的抄家单子条目。
这则条目他早前也已读过,略有印象。前几天让家中幕僚找户口钱粮数字,也有人曾经指明此条似乎有些疑问。只因没有别的材料可以比对,又并非户口钱粮,他没有注意,当然也未列上清单。
如今仔细再读,他先是疑惑。王阁老所记这清单数据精详,计算明白,应该无误。
他认真仔细再看,王鳌抄录的这清单所列示的抄家查获银两总数,显然太过离谱!确实必定有误。
申时行也曾在户部任职,仔细思考,大概已知其中笔误缘由。
太子先前只言王鳌“粗心”,这好理解。担任过户部尚书的王阁老,不会不知晓刘瑾的家财不可能有如此之多。
但圣上言王阁老“狡诈”,那么王阁老这就不是“粗心”了,难道竟是王阁老有意伪造假清单?
他摇摇头,王阁老何必有意编造刘瑾的抄家档案。抄录有笔误,这大有可能。但有意造假?他犯得着么?为了什么?
申时行琢磨了许久,把当时的朝事、王阁老的生平,甚至王鳌家的家事也细细想来。他按照王阁老在此事上有意造假的思路,去反复检索琢磨。
他思前想后的结论,王阁老此则记录必定有误,有意造假也大有可能,甚至必定是此老有意所为。(天家父子全都既然如此评价,那就必定是圣明烛照,圣断无误)。
但王阁老当年为何要在笔记中特意如此造假,其狡诈在何处?心机深在哪里?
申时行反复琢磨却始终只有模糊念头,总觉得抓不住要领。
还没有混到内阁辅臣的申状元不得要领,接到他书信的张居正,当即回忆了这几天翻过的《震泽长语》里的那则条目。他又打开书再认真读了一遍。
张居正边读边想,读完他就心下大致了然。
昨天他又得到宫中另外一人传出的消息,天子当时不但曾批王鳌心机深,竟似乎还说过王鳌对明世宗嘉靖帝不敬!
当时张居正听了这则宫中消息,他真正是一头雾水。
张居正在嘉靖朝的朝堂上可是混了二十年!他亲自参与编写过《明世宗实录》。他对世宗嘉靖一朝的人与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王鳌对世宗嘉靖皇帝不敬?他张居正心知此事绝对不可能!
世宗嘉靖即位时,王鳌都已经退休十余年了。世宗即位两三年,老王鳌就死了。他王鳌怎么会对从前未打过交道,即位后对他王鳌颇礼遇,对他儿子们颇照顾的年轻世宗有不敬?居然还会在他自己的笔记中偷偷地留下笔墨首尾?还让这笔记公然刊刻出来,让世宗的子孙发现了其中的大不敬?
难道王鳌是对世宗当年承祧继位有非议?他对世宗初年的'大议礼'有不满批评?竟然还敢在笔记中留下笔墨记录?
这可是怀疑世宗与朱载垕这一支系的正统性合法性!果真如此,此事足以让他王鳌满门抄斩。
精明的王鳌老来再昏愦,也断不会如此发神经!他犯得着么?
自大明立国以来,洪武永乐两朝因文字杀大臣屡兴大狱。自那以后,因文字而杀大臣者虽然渐少,但也不是没有。
世宗嘉靖对文臣更是颇多折辱,贬黜廷杖乃至诛杀抄斩从未间断过,很是不少。王鳌在生前就看到过这类事情,他怎么敢?
难道天家又要因文字而兴大狱?
张居正连忙把能找到的王鳌所有文章全都找来细读,却怎么也找不到与世宗嗣位、大议礼等事件有关的记录。
现在他得了申时行的详细报告,张居正看后,刚开始他大为愣神。这都哪跟哪!自己这张大天才的智商居然也有问题么?
刘瑾抄家清单从他脑中闪过,不对!王鳌必定笔录有误!不!王鳌这是有意造假!他为何要造假?
已做到内阁辅臣的张居正略一代入,把世宗初年事、刘瑾案、王鳌生平家事心中略略一过。瞬间,他便心下尽皆明了!
果然是颇具深心!王鳌私心里竟把世宗看作贪婪之主,又一味图谋子孙自保之道。确实非圣贤臣子所当为。
难怪天家父子说他心机深沉,对世宗不敬。当真是圣明烛照圣断无误。
想到这里,他顿时松了口气,天家并非要兴文字之狱。
接着他又自失一笑,枉自替王鳌担心,疑惑了几天。
同时,他心也一沉,天家父子都非蠢人!
太子闻听别人读此数字即生疑惑,已足见聪明。天子亦能全然洞悉朝臣心思,更以此指点教导太子,而太子亦能领会。
英明之主,难侍候啊。
过了会儿,他又自得地饮口参茶,英明?聪明?我张居正又比谁差么?
申时行虽然是状元,但他到此时只怕也未必知晓这其中的奥妙,他何时才能想得通透此中关节?
高大棒槌?即便他不是整天忙于内阁吏部事务,无暇想这些琐碎。即便是让他用心琢磨,他高肃卿也难象老夫这样,读完便来龙去脉尽皆知晓。
如今这满朝之臣,个个皆聪明。但立刻便能想明白这事情首尾的,大概也就杨博与老夫了。
王阁老笔记里此条记录,留到后世,只怕还真是会误导不知多少聪明人。
不到内阁辅臣地位,哪能轻易理解其中关窍?
知道此记录必定有误者,朝臣辈留心之人大都能知;
知道并非王阁老笔误而是他有意而为者,申状元辈亦或能知;
尽知其何以然者,多乎哉?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