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文渊阁（下）
自打文华殿太子出阁讲学正式开班，张居正便是隔天都要去仔细察看一回。
他二十多天里悉心观察下来，已可以判定，小太子确实聪明好学，尊师守礼。论聪明程度，几可比拟当年公认为神童的他自己。
张居正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小太子行冠礼后长大了、懂事了、开窍了的传言。
他如同高拱一样，看的是大局。
小太子天纵聪明又如何？终究太过年幼。同时，他心理上还有一种优越感。小太子再天纵聪明，也未必有自己当年那样惊才绝艳。
他三五岁时，便能写诗作文，这可不是谁能随便超越的。小太子再牛，将来的本纪实录，也只会是说他“十岁行冠礼后，灵智大开，有若神明。”
他更关心的是冯保和小太子身边侍候团队近来的变化。
最近这阵子，冯保对他明显少了从前的尊敬。两人之间寒喧越来越短少了，冯保的神色还常常很是不耐烦。
当然，冯保对其它文臣学士的态度，也更加傲慢。整天都在人前摆一付志得意满嘴脸。相对来说，他对自己态度还算维持着尊重。
小太子身边那些近身侍候的人，除了冯保和李贵妃安插的几个特别亲信人手，其余的旧人差不多全都换了。
新换的人手，据说都是小太子从陈皇后、老太妃们那里新近要来的。
太子身边近侍的更换，当然会产生一系列后果。
比如，自己最近获知的关于小太子的身边消息，全都是经过转述间接听来的。而非以前让人特意交好的那几位太子近侍亲耳直接听到。
比如，上次书法课后，小太子与冯保陈矩出文华殿后有过谈话。传给自己的消息是小太子对自己当时的教导，事后私下给予了表扬夸赞。同时，他也安抚了两位内廷权宦。但三人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则零碎的很。
到了今天，经历了会极门现场这次突发事件，张居正才真正意识到，对小太子这些天的变化，作为朝臣他自然无可指责只能赞叹。但小太子近来的变化，却显然大大超出了自己原先的估计。很多原有的布局考虑，必须得立足于小太子这些新变化而重新规划。
这些天的朝局，也一再打破原来的节奏。在这些变化中，自己小有所得而大有所失。
太子出阁讲学提前，自己和高拱虽然后来立刻跟上节奏，因而及时安插了各自亲信人手，比其它朝臣获利更多，但这些终究只能说是未来的潜在帮手、后手。
而高仪的提前入阁，越过廷推，则让自己用潘晟来竞争卡位的布局还未发动，就成了后手。
高拱轻松完成了内阁布局，声势更涨。自己一无所获，不进则自退。从气势上来说，这个损失就很大了。
看来尽快推潘晟入阁，还要找人再商量妥贴，谋定而后动。
小太子二十多天下来，对自己尊敬有礼，却始终并不亲近。但他对高仪却一直甚为亲切，有明显示好拉抬倾向。
连带的，冯保对高仪也客气尊重许多。丝毫不下于他对自己一向的交往姿态。这多半是皇帝的意思，聪明的小太子领会执行得倒是很不错。
皇帝身体从今天现场情形来看，很有中风之兆，神志亦有狂乱之态。虽然他还只三十几岁，所谓春秋正盛，但气色却已极为不妥。
刚才回值房之前，得了姚旷从宫中搜集来的最新密报。据说是圣上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昨晚服仙药后，竟然接连召幸了四位年轻宫嫔。
唉，皇帝身体现在已是如此每下愈况，还不知爱惜。这样下去，又能拖多久？
两三年？
或许只怕一年之内，就会出大状况。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下一抖。
自己知道这一点，高拱就算不愿深虑此事，他的党羽和高仪这些人也会提醒他。
他们会怎么办？
小太子聪明过人已无疑问，更难得的是遇大事镇定，处事果断。
但终是太过年幼，如果再过几年长大几岁更有长进，还真是一代明君的气象。
小太子与皇上这天家父子倒是心事相通。
小太子今天临场的种种分派安排，皇上居然全都听从。皇上对高拱倒也真是信重远超其它人，连小太子也看出来了。
皇上身子康健时，自己只能曲承高拱。只要他不过分，自己不会与他冲突。如今连小太子也对高拱似乎信重有加，这倒真的要费些脑筋了。
高拱是不会在乎小太子的。
他已经位极人臣，年纪也到了。要他奉承小太子，那是休想。轮值东宫提调，隔天便要来文华殿这里行礼磕下头，老高拱心中对此便很有些别扭，能不来就不来。
相反，他一贯跋扈。
让他给小太子留下霸道印象，倒是不用别人用心设局，他自己迟早会自行暴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居正思绪万千之时，高仪也在思量。
自己果然比原计划还要提前了时日便入了内阁。据高拱事后不无吃味地相告，此次入阁，他并未再进密疏，这是天家父子自家决策。
看来圣上对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自知的，从今天情形看，圣上身体只怕比高拱与自己先前预估的还要糟。
自己在此危难关头入阁，只怕很快就将面对大风雨。局势险恶如斯，这内阁辅臣的位置更是危险，还真不如当初就下决心不要回京起复。如今倒是骑虎难下，有进难退了。
天家父子赐“积功劳苦”四字，且留“功高”以待。自己身负太子少保荣衔，担任东宫侍班掌印，又越过廷推的惯例而直接恩旨拔赐入内阁。圣上、天家父子对自己的期待，不言而喻，人人皆知。
自己这未经廷推形式的恩旨直接提升的内阁辅臣，虽少了点众望所归意义，但却没有被朝臣言官公开非议。各派朝臣对此默认接受，本身就增加了自己的份量。
当然，如果将来言官或政敌弹劾攻击，自己这少了惯例程序形式的辅臣之位，也是一个易受攻击的弱点。
自己三辞三让的形式是走过了，天家父子给自己三下恩旨给出的理由，也是让朝臣无话可说，谁也不好封驳。这中间，只怕小太子的脸面一说，更让他们有所顾忌。
大多数朝臣只怕都已知道天子身体不大好。这时节得罪天子、得罪首辅和自己，倒没什么。但只怕哪个派系也不会在此时还公然要去打小太子脸面。
何况一切来的这样突然？
自己虽有预感，也没想到这样快。其它朝臣只怕都还在消化突然加快节奏的东宫讲学，议论小太子天纵聪明好学知礼与此前传闻大异。
倒是没想到圣上身体出大状况，也是来得这样快。
若是有人借此攻击自己恩旨入阁违制，上天示警，把自己归入佞幸小人，这倒是个麻烦。
小太子前几天向自己私下密询历朝天子生病，臣子该如何做，又问有何一应礼制事宜。向前还拿周公祭天藏册金匮事相询。现在来看，圣上让小太子如此示意，绝非偶然。
天家父子决非无的放矢。此前为自己的顺利入阁，屡造声势，一再拉抬。而今对提前入阁的首尾，天家父子也思虑周全。天家对自己信重如此，皇恩浩荡，真让老臣感愧莫名。
今天在会极门现场，皇上自见到高拱，尤其是看到太子后，先前的颇有神志昏乱之态，立时醒转。思路清晰，言语流畅，举止亦如常。或许真如小太子所言，此前已是大好，只是忽然经了风，并无大碍。
过几天若是转安，依惯例必会遣勋贵戚臣祭告南北郊太庙社稷。若是果真如此，倒要与高拱商量一下，小太子此前所言是否乃是天子另有暗示，也要预为准备才是。
皇上身子不安，朝堂还是安静为宜。
现在自己已入内阁，原先与高拱等人曾议及的可能要弹劾潘晟以保证廷推顺利无差错，如今倒是不必了。
只是高拱又言宋之韩等人怕是已拟好章程，他们也要借此立威于朝堂。只怕很难阻止这帮人。他们身为言官，年轻气盛，正欲一展手段。
自己才入了阁便阻他们争竞之路，只怕他们还会另有心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看向张居正，却见张居正也看向自己。两人一齐脸现苦笑，都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