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南书房(上)
宋之韩进南书房后,连着几天大鸣大放。他这么做,全都事前没有请示高拱,事后也没有汇报。
五月初五,宫中圣旨到午门外六科廊给事中衙署,直接就把宋之韩、曹大埜调走。这圣旨事先没经过内阁,文渊阁里的辅臣高拱他们事先并不知情。
初五这天,皇帝在朱翊钧进暖阁请安时,就接了妖孽儿子的端午节第1号令。已经奉行儿子的指示要听从服从到盲从的朱载垕,便立刻直接从暖阁出中旨调人。当天宋之韩、曹大埜就接旨进宫,直接到南书房内上班。宋之韩一进南书房,立刻便让小太子叫上了舞台,卖力表演口诛笔伐文攻潘晟吊打内阁权贵。
自五月初三南书房正式开工后,宋之韩两天来在六科廊官署,每天都要和工科给事中程问等人一起去雒遵的礼科值房。
那两天,礼科值房里一直人头攒动,大家都在认真品读南书房里传送来的文件。不同派系的言官全都竖着耳朵小心察听别人的只言片语,当然,也会按照各自后台大佬的意见,瞅机会给出若干点到为止的本派系评论。
三言两语讨论下来,言官们大都已明白领会知晓了太子敲打潘晟、立南书房威风的意图。
五月初三那天下值后,宋之韩几人去过高拱府上。但他们却没见着高拱,高拱那天回府后,已早早地就歇息了。高首辅睡前已留有交待给他们,只说是南书房中今天的事内阁均已知晓,各人静观其变就是了。
宋之韩清楚了太子意图,如今太子又特地给出舞台专门请他出手;而高拱对此事毫不重视乃至乐观其成,并没有明白示意要保护潘晟、内阁成员将一体同心。这种情况下,宋之韩当然不可能装傻、懈怠、敷衍。
口诛笔伐吊打潘晟,全天下也只有他宋之韩最没有客气可讲、最没有退让的理由。
如果将来太子问曹大埜“高拱票拟的本子,爱卿以为如何?”。曹大侠同样也会立刻要从鸡蛋里去挑出几把牛骨头。
第一天上班,宋之韩批潘晟也只是就事论事,批评潘晟业务能力稀烂。
五月初三以来的事实摆在那里,宋之韩的这种批判可谓证据确凿。只不过他的口水喷得声势惊人,让只在文华殿见识过谦谦君子的太子听得眉飞色舞,心旷神逸。
这种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他宋之韩连向高拱汇报一下的必要都没有。
但此后连着三天,天天看潘晟有错误送来供他批判,从不间断,宋之韩也有些咋舌。潘晟这能力,也实在太成问题了。
况且,宋之韩几天来只是一味批潘晟业务能力、工作态度,似乎已满足不了太子的好奇与兴趣了。于是,他开始批潘晟政治态度、政治立场有问题了。太子似乎更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宋爱卿喊地分外亲切了。
当天,高拱便让人叫宋之韩去他府上。书房里只有师徒几人,一个仆役也没有。高首辅开口便问他怎么回事?不请示不汇报,意欲何为?
宋之韩详细禀告了细节。比起高拱族侄孙儿高兴元在南书房内所观察到禀报给高拱的,他的讲述自然要更细致全面。宋之韩的批判其实还是很有分寸,与他先前身为言官,向来无限上纲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旧习惯老套路相比,他已经很克制了。连高拱也觉得不是太过分,完全在可容忍范围之内。
高拱觉得自己刚才已经脸上作色表过了态,明白示意了宋之韩不要太过分,敲打他一下就行了。
师徒们又就着潘晟的无能,兴致勃勃地说了几句。
潘晟确实是水平太不够了,比高仪还差上一截。
高拱甚至想着,原先曾预估过如果廷推,当时都认为潘晟会占优势,情形不太有利于高仪。如今看来,要是早知道潘晟这么烂,二月里那次高仪入阁,还不如让高仪与潘晟走廷推程序,真刀真剑地干上一场。
高拱又想着他自己第一回入阁时的情形。
那时徐阶他们几个都是办老了差事的,世宗嘉靖帝什么人没见过?何等精明?但当时有谁曾说过他高拱的办事能力有一丝半点问题?徐阶他们,也只能拿他这新人有些不熟悉内阁细小规矩,用这些狗屁倒灶的琐碎来找高拱的茬子,给他挖坑儿。
高拱脑子还在想这些往事时,恰好程问来了一句,“潘贼在内阁,第一天便误用旧礼。对先帝所勘定新礼,甚是不敬,真真是自作孽。”
高拱听到了程问讲出“对先帝不敬”几个字,心里一时间便有所感。他随口说了句:“此辈一向如此,先前徐子升(徐阶,字子升)私拟世宗遗……”。高拱才说出了半句,马上又觉得不妥。他便住了口,说起了其它事。
高拱一开口讲话,宋之韩几人当时自然立刻闭嘴,一起竖起了耳朵。高拱只讲了半句就没有了下文,却又转谈其它事。宋之韩他们几人对视以后,心中却各有思考。
那天宋之韩几人告辞时,高拱还又一次收起平和神色。他除了摆出严肃面孔,沉吟了会儿,到底还是对宋之韩说了句“适可而止”。
第二天无巧不巧,南书房内大家破天荒地,全都没能发觉潘晟票拟本子的一处漏误。宋之韩当然也得不到太子“爱卿以为如何”的批斗广播开播指示。但他和南书房众臣都注意到,小太子神情较之于前几天,显得很有些兴趣缺缺颇不愉快。
更让宋之韩悬心的是,太子还频频看向审读高拱奏本的申时行,又偶尔瞧瞧曹大埜。
那架势,分明是太子似乎在琢磨,今天要不要开搞高拱的批斗会?
最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潘先生今日办事更用心、高先生今日居然也有票拟奏本,甚善”。然后,太子似乎没有仔细辩认,再次亲笔朱批,在高拱拟票的那本奏本上写了“今日甚善,勉之”。便让陈矩带人送到内阁给潘晟看,以示嘉奖。
一旁的高仪、冯保神色略动。但最后也都没有出言提醒太子似乎写错了地方,高冠潘戴,高本潘夸。
太子朱批本子到内阁,内阁仨人当然哭笑不得。
太子这没头没脑但特别明言是嘉奖潘晟的令旨条陈,却写在高拱票拟的奏本上。
问过传旨的陈矩后,仨人才知道南书房内今天办公的情况。也知晓了太子这具体而微、没头没脑的令旨,其中的首尾由来细节。太子写令旨朱批时,先前话语中似乎先表扬了潘晟今天业务熟练了些、挑不出错了,又似乎也夸了高拱今天比前几天勤勉了些。
看来,太子在高拱奏本上写这么句夸赞,也不全是高本夸潘,完全搞错了地方。难怪南书房里当时无人提醒太子。
高仪当天回去后,因身体不适,便打发人请了病假。
宋之韩心中也大起波涛,太子这不打潘晟便要烧烤高拱的姿势派头,今天似乎做得很明显啊。
南书房第一天太子就明确示意要敲打潘晟,宋之韩先前在六科廊官署里头,就曾与程问等人商量过这事儿。
程问当时心直口快地说了句揣摩上意的模糊话:“或是意在让练练手,只是到底年幼,故而急切了些?”
程问这句没头没脑没有主、宾的话,宋之韩他们当然都听得懂。宋之韩他们从正常情形推断,也都觉得只可能是这么回事。
皇帝大概先前就和太子交待过,到南书房处理奏本,有机会时可以适当敲打一下潘晟。太子听了父皇教导后,就认真了。小孩子想得没那多,一上来就连打两巴掌。
然后或者是既然太子已出手打了,皇帝便索性支持儿子一不做二不休。下旨调他宋之韩这潘晟的死对头上场,帮太子忙,让太子玩得开心点。同时又调曹大埜,则是起到平衡作用。
此外,把他宋之韩和曹大埜这两个曾在三月里头闹风闹雨的刺头弄进南书房,或许也是要太子把他宋之韩和那曹大埜都就近监管起来。以便进一步贯彻落实朝堂宜安静的宗旨?或者还有其它含意?
或者是太子自己觉得前两天打潘不够过瘾。太子向父皇打听后,听说他宋之韩打脸潘晟是专家,便要父皇请他来帮忙。一向好学的太子,打算认真观摩、好好学习一番,用心研究一下打脸专家们是如何打脸的。
宋之韩脑补完这些过程,感觉与真相八九不离十儿。下值回家后,宋之韩又与上门来祝贺他、心里对他各种羡慕嫉妒恨脸上没盖住的程问等人商量过。大家也都是这一类说法,并没有人想到还另有可能。
随后,他这打脸专家一出手,太子果然大感新鲜,兴趣盎然。
几天后,高拱召见他,脸色严厉。这自然是责怪他该有的早请示晚汇报,居然全都没照规矩来。宋之韩讲清了事情首尾过程,谈了详细细节后,高拱便脸色缓和了。
然后师徒闲谈,气氛平和。
只是谈话中间,程问曾就第一天潘晟在世宗新礼问题上的失误,上纲到对先帝不敬。当时,高拱不知何故突然口中蹦出“世宗遗……”三个字。高拱虽然及时刹车转谈他事,但书房里这些人全是穿同一条裤子很有些年头了的,谁还不知道高拱刚才点的是什么?
宋之韩第二天便打算收敛点。
毕竟,高拱在他走时还特别当众叮嘱了他一句“适可而止”。虽然刚才师徒们谈话时,高拱中间忽然点出“世宗遗”三字,来得有些突兀,值得认真揣摩。宋之韩甚至觉得高拱这话似乎很有继续放纵他放手批斗潘晟,鼓励他进一步扩大化的意思。甚至还提点指出了下一步批判的方向、要害。
但高拱既然当众明白放话“适可而止”,他也必须奉令而行。宋之韩虽然如今已经身在南书房中,但高拱号巨轮的船票,他可是早就已经买定离手恕不退换了的。高拱给了脸色又明白放话,他当然得先暂时消停一阵子。
正好,第二天潘晟也神奇地没让南书房里那帮子大能找出一点纰漏。
但太子却似乎对此大为不满。
大概是太子玩得正开心,怎么可以就不玩了呢?于是,太子果断再次出手,又亲笔朱批嘉奖而实际不无讽刺批评、甚至似乎还隐含要进一步扩大攻击敲打范围之意。
高仪第二天报了病。
宋之韩虽然知道高仪并不是装病,而确实是撑不住了。但他又以为高仪这举动,客观上也是隐含着抗议意味。似乎是在对天家父子无声劝谏:消停点儿吧!俺干不下去了。
第二天一开工,小太子就问申时行有无高先生的奏本送来。申时行回答有两本后,小太子又在众人注视下,眼神很是扫看了两三次曹大埜。太子似乎踌躇了会儿,又说了一句让宋之韩心惊的话:“申先生且先认真看着。”
往常高仪在时,有高拱拟票的本子是申时行看后,便再交给高仪。太子也会说“申先生且先仔细看看”。
但那天高仪请病假不在场,南书房怎么玩下去,大家都心里在琢磨。“申先生且先仔细看看”,是不是哪怕今天高仪不在场了,还会再让谁挑挑高拱拟票本子的问题?
这些天来,冯保一直如同木头哑巴,太子从不问他意见,他也从不主动发表意见。但如今高仪走后,南书房里冯保可就无人再能与他分庭抗礼了。
严格说起来,如果不是朱翊钧有意打压冯保,高仪也根本不敢对冯保他们保持表面上的分庭抗礼。
不说这百多年来司礼监与东厂在朝臣心中日益倾压的威势,就是这几个月来在文华殿,高仪亲眼看到几次张居正当众在冯保面前近乎讨好地折节攀交情的现场教学,也让他绝不敢在冯保面前拿大。
混到他如今这个地位级别了,与冯保他们是经常要面对面打交道的。再也不是象那些年轻的言官、翰林清贵们那样,只是在远距离观看、学习、评论具体的权力运作。那些中二愤青言官为了刷声望,可以保持文人的傲骨,蔑视阉奴们的低贱出身、奴仆鹰犬地位,放肆批判内臣口诛笔伐。但到了高仪他们这种地位级别,在很多小太监面前,他们连摆摆架子都轻易不会去做。
宋之韩是高拱的亲信,他当然清楚高拱与冯保之间的矛盾。他也知道冯保虽然才学无法与文官朝臣相提并论,但在内臣里头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拱之所以拼命设法拦阻冯保,不让他掌印司礼监,说到底也是有些忌惮他。
冯保要是得了机会可以批判高拱,他既不会放过,也有能力黑他高拱一把。
还好,那天宋之韩与赵志皋、沈鲤等人很快便再次发觉了潘晟票拟过的奏本里的纰漏。当太子看向他询问“今天奏本可有不足之处?”,宋之韩立即回奏“颇有误字错句,潘阁老或未留心。”
太子笑眯眯听他读完,讲解了哪里字有误、哪句话不妥。在赵志皋、沈鲤同样读讲了各自手中的问题奏本后。果然太子又特别问宋之韩“宋爱卿以为如何?”
宋之韩原本打算消停两天,但他观察之后,感觉自己如果一旦消停太快,太子也有可能会把矛头转向高拱。
虽然他判断皇帝先前交待给太子的方针政策,大约是只可敲打潘晟。但曹大埜也一同调入南书房了,太子现在对于打脸内阁这事儿兴致很高,先前太子出手也疑似单打潘晟改群殴内阁过。
不怕一万,万一年幼太子不知深浅,让曹大埜与冯保抓住机会,两人一唱一和,从此在南书房里天天混合双打高首辅,那事情就大条了。
当然,宋之韩对此也不是过分担忧。
虽然南书房是新立机构,出什么状况都有可能。但这几天下来,宋之韩也看得出来,南书房内所有的人出手都还是很谨慎的。这些天在南书房里他努力克制了做言官时的习惯,但仍旧是表现最出格、最另类的一个。其它人都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得很。
宋之韩也估计过,即便太子真地一时冲动,玩得兴起了非要把敲打内阁辅臣的政治殴打运动扩大化,南书房内众臣也不会轻易任由太子率性而为。到时候,一定会有人用种种方式委婉提醒乃至抗阻。
昨天太子才在高拱奏本上朱批了几个字,神色中又明白显示了一点苗头。高仪今天便告了病,不再强撑病体。
但宋之韩又不能赌下去,万一张居正、冯保、申时行、曹大埜这帮奸贼不识大体,已定下奸计,要借小太子之手搞臭恩师高首辅怎么办?
所以,宋之韩还是本着死潘晟不死恩师的精神,太子一示意他可以放广播,他立刻便对潘晟再度大鸣大放。当然,他的调子比前天适当调低了,换了一篇讨伐文章口若悬河地讥讽批判了一通潘晟工作状态起伏不定。
太子听完后,并不满意。也不问冯保、张四维意见,直接下旨把几本有问题的奏本退回去给潘晟。又写了一纸“昨日甚佳,当持之以恒,勉之。”的太子朱批令旨,让陈矩带人一并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