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小男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他别进来,可是那小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赵忘凯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赵忘凯知道要糟,只要这小孩一哭,自己的踪迹立时会给钟静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他的嘴巴。
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男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赵忘凯按住了。
钟静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儿子,一只手按在她口上。钟静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赵忘凯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赵忘凯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钟静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钟静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钟静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赵忘凯右肩急刺。赵忘凯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
赵忘凯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赵忘凯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这时赵忘凯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钟静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钟静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赵忘凯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钟静抛下长剑,忙将儿子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小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怀里,再也不敢向赵忘凯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阿静,阿静!你在哪里?”正是袁保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钟静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儿子耳边说:“项城,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
小男孩抬起头来,向赵忘凯瞧了一眼,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项城,别哭。爹爹在这儿!”
钟静向赵忘凯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赵忘凯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
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项城为什么哭?”
赵忘凯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袁保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钟静笑道:“我和他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项城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
袁保中笑道:“那是知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你。爹爹打死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赵忘凯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小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袁保中衣饰华丽,抱着那小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钟静已嫁袁保中,这件事以往赵忘凯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钟静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袁保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水石的尸身,见到水石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水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快走。我这时出去袁保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水大哥我好伤心。”
转念又想:“我求钟静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赵忘凯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水大哥相见?钟静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
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袁保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
钟静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
袁项城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袁保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儿子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赵忘凯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水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水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钟静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儿子,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
“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死的?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
“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