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忘凯什么话也不说,就赶紧搀着钟静出屋,雨仍在下着,闪电照着钟静惨淡容颜。
赵忘凯此时自幸是七星宝剑,美人全已到手,可他开了街门,搀着钟静出去,那老头却就迎着门说:“该把剑换回来了吧?”
倒把钟静又吓了一跳。
赵忘凯说:“敢问老侠客是不是当年的大内高手王南鹤?”
怪老头只“嗯”了一声。
赵忘凯更加惊喜,可是这七星宝剑昔日曾斩过嫔妃和英国人,今天杀死了浪子神剑花雨铭,不得不当时还给老侠王南鹤。
他又问:“王老侠客,现住在哪里?改日我好去拜访!”那王南鹤却一声也不再言,他还了赵忘凯的钢刀,只将七星宝剑乱卷在一块黑布中用臂夹着,一手打着雨伞,伛偻着腰,就跟个老怪物似的,在雷雨闪电之下,出了小胡同走了。
这时披着蓑衣的汤小雕又来了,惊讶地说:“真把二丫头救出来了?是怎样救的呀……”
赵忘凯说:“你先别管,借你这件蓑衣先用一用!”
遂就将汤小雕披着的蓑衣拿下来,给钟静披上,并急急地说:“汤小雕!好兄弟!你快去追那个老头子,看他在哪儿住,然后到五魁栈里去找找,告诉我,我还要重重的谢你!”
汤小雕答应了一声,赶忙追那王南鹤去了,这里赵忘凯就扶着钟静出了小胡同,却也无法找得一辆车,他只得在大雨下,闪光中,夜色沉沉,泥水满途,携刀扶着钟静,暂回宝兴店。
他为了免去使店家生疑,又不愿到了明天给店家招麻烦,所以他不能去叫门,便将钟静背着,越过墙去。
此时除了雨淋在蓑衣上发出“簌簌”的轻微响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天上的雷,也不再那么一声接连着一声的打了,钟静这时是紧紧的依随着赵忘凯,就这样,进了屋里,赵忘凯把灯点上。
灯光照着娇弱的钟静——其实她并不怎么的娇弱,她的脸儿还是胖胖的,泪已经干了,头发上可还往下滴水,蓑衣穿在她身上,倒好像画的“昭君出塞”。
那昭君娘娘所披着的斗篷,显着十分的风流妩媚。脱下蓑衣,身上穿的是豆绿色的绸小褂,和深蓝色的绸子裤子,可尽皆湿了。
赵忘凯倒觉得很发愁,因为屋里没有一件女人的衣裳可以叫她更换,衣服换不换,还倒不要紧,只是她的脚底下,那一双小鞋,湿得现在还在直往外冒水,赵忘凯说:“你把鞋脱下来,上炕去歇一歇吧!”
钟静却把眼睛向他一掠,赧然的笑着说:“那你可得转过脸去!不许瞧我!”
赵忘凯说:“好!我先到门外去站一站,待会再进来。”
钟静却摇头说:“不用!外边雨还没有住呢!又凉!”于是赵忘凯就转过身去,待了半天,钟静轻轻的说声:“好啦,你回过头来吧!”
赵忘凯转回了身,见钟静已经脱去了湿鞋袜,上了炕,盘腿坐着,并拉过了床上放着的被褥盖上了腿,还显着怕冷的样子,赵忘凯就往近走了走,低声问说:“你来的时候没有吃饭吗?现在要是觉得饿,我可以到厨房找点什么吃的?”
钟静却皱眉,微微的叹气,说:“吃不吃有什么要紧?现在这事到底是怎么办呀?”
赵忘凯仿佛不明白似的,问说:“现在还有什么事呢?”钟静像害怕,像忧虑的样子,哽咽悲泣,断断续续的低声说:“你刚才在那儿杀了人,杀了浪子神剑,你不得给他偿命吗?不得……打官司吗……我发愁……”
赵忘凯却摇头,微微地笑说:“不至于,实在不行,我去官府投案以首。”
钟静说:“那么?明天你就还能好好在这儿待着?就没有衙门的人来捉你?你还能够照旧在街上走?——我就有点不信!”
赵忘凯对这话也很难以回答。
本来,事情已经惹下了,到明天,衙门的人一定得上那小秀红的家里去验花雨铭的尸身。
小秀红她的养母,还能够不源源本本的说出今夜的事?那一定得传单子龙那几个人,并且一定到店中来捉我。
自然捉不着,钟静可就跑不了啦!因此,不由得发起愁来,可依然笑着说:“不要紧,一点也不要紧,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明天一早就跟我走。”
钟静拉住他的手,仰着脸儿问说:“跟你?上哪儿去呀?”
赵忘凯低声告诉她:“跟我回甘肃。如今我奉师之命走遍天涯,寻觅那把七星宝剑,原是杀耆英的,现在已经有了下落,那耆英咸丰爷已处置了他,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我还想得到那七星宝剑,带着你,就回甘肃,然后咱们往远远的一个地方去做夫妻,过日子,再也不到北京城来了,好不好?……”
钟静却摇头说:“不,我不愿离开北京!……”
赵忘凯说:“你的母亲可以跟咱们一块走。”
钟静又摇头,皱眉说:“不,我不愿意,你想啊?我们是这儿生长大了的,说走好远,就走好远,那怎么能成?这儿,不但有我妈,还有我姑妈,她也离不了我,我现在彭宅那里,人家二太太,连大太太全都对我好极了。
本来我今天晚上,要不是受了浪子神剑的骗,他派人去说是你在前门外饭庄里被人打伤了,都快死了,托他们来找我赶紧去跟你见一面,要不然就见不着啦!
我才一着急,当时什么都顾不得啦,连回里院跟二太太说一声也没有说,我就跟他们坐着车走了,到了那饭庄一看没有你,他们又说抬到什么朋友家里治伤去了。
我傻,也因为我是急糊涂了!我就又跟着他们到了那里,可是一进那小院的屋里,就瞧见浪子神剑了,他们就揪住了我,不叫我走啦。
我哭也不行,那个妖妖佻佻的女人跟那婆子吓唬我,又哄我,说什么又不是想叫我混事,挣钱啦,胡说八道——只说叫我明天一早跟着浪子神剑离开北京,我说我为什么要跟他去呀?
我正想要寻死,你就救了我,我可想不到,你又叫我离开这北京城……”
说着,她哭得更厉害,又抽抽咽咽地说:“不错!连我妈也愿意把我给你,我自己也没什么话说了,我在彭宅住着,就为的是躲那浪子神剑,也为的是等你,等你有一个体面一点的好事儿就行,将来能跟彭宅亲戚来往。
你要是当好差使,我见了彭宅的二太太,小姐,也脸上好看,我没想到。
今儿听说你跟人打架叫人打伤了,我就很伤心,可幸亏是假的,你杀了浪子神剑救了我,这是真的,可是摆在眼前的这些真事,怎么办?
难道你这么大的一个侠客,就除了逃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赵忘凯摇头说:“我没别的办法,不逃跑也行,只有明天只有投案自首!”
钟静说:“你不是跟彭鹏认识吗?他现在是彭宅的大管家。”
赵忘凯说:“我何止跟彭鹏认识,连彭织造都应当称我为恩人,不是我在骆马湖边将他们救了,他们全家都回不来。还有今天浪子神剑在一块的那飞天神龙和飞天蜈蚣,就是那次在湖边劫他们的一名大盗。”
钟静不禁惊讶,又喜欢着说:“那么,明天为什么不——咱们俩人一块到彭宅,求求彭大人去给你向衙门说一说情,就不必再追究你啦,还可以捉住那劫过他们的大盗……”
赵忘凯说:“你想叫我将功折罪去么?”
钟静微微的笑,并用眼神看着他说:“你想想,我出的这办法好不好?”
赵忘凯也微微的笑,说:“好是好,可是不能那样办,因为,那次我在骆马湖边本就算多管闲事,得罪江湖仇家,已经够多的了,飞天神龙是飞天蜈蚣之弟,他来欺侮我,我可以打他,但却不能去捉住他,送交宫里。
因为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我若那样去做,惹起了江湖豪杰的愤怒,麻烦更多。
至于叫我去求彭大人?你别看我在纳兰家中看过门,这种倚人求人的事,我还实在不愿作。
如今,杀死浪子神剑,这并非我的本意。见到那把宝剑,却实在大功告成,此后我更要慷慷慨慨做一个英雄,哪能倚人求赏,或托庇于富贵之家?
”钟静着急地说:“反正我是天一亮就得回彭宅去,只剩下你啦,你到底是打算怎样办吧?”说着,又低头垂泪。
赵忘凯说:“办法我已经有了,天亮你回彭家去也好。你在那儿住着,我也很放心,只是我愿意你等我半年?”
钟静点头说:“行!可是这半年里,你干什么去呀?”
赵忘凯说:“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在半年以内,我必然回北京,来的时候还必光明正大,那时我的钱也有了,事情也有了,我就必定娶你。”
钟静又抬起眼皮儿来问说:“你说这话可是真的?一定办得到?”
赵忘凯点头说:“当然一准办得到,而且还用不了半年。”
钟静点头说:“得啦!这就都不用说啦!
我信你的话,现在我也放了心啦,别说半年,一年,两年,跟王三姐似的等你一十八年,我也等得了!就盼着你……”
她又悲哽着说:“好好儿的,别再那么江湖、江湖!——真叫人又担心,又害怕!”
赵忘凯说:“从此你不要再害怕了!”
钟静却又忧愁,说:“可是,天亮了,我怎么回去呀?衣裳鞋袜也都不能够干!”
赵忘凯说:“很容易,你在家里还有什么衣服鞋袜没有!”
钟静说:“我都带到彭宅去了,新近二太太又给我做了两身。”
赵忘凯又问:“全在什么地方搁着?”
钟静说:“我是住在二太太旁边那屋子,屋里就是我跟我姑妈,我的衣裳,袜子,鞋什么的,都在我姑妈的箱子里。”
赵忘凯点头说:“好!你稍等一等,我就给你取来!”说着他就出了屋。
钟静还说:“你先……”但赵忘凯连头也没有回,开门就走了。
赵忘凯依然施展窜房越脊的身手出了这客栈,却见门外蹲着水鸭子似的一个人,他走近看了一看正是汤小雕。他早就来了,只因不会跳墙,所以进不来。
赵忘凯就问说:“怎么样了?你跟随那老头子到了什么地方?”
汤小雕说:“原来住在白纸坊姑子庙,那庙里的老尼姑我还认识呢!”
赵忘凯听了,心中非常的喜欢,就点点头说:“好好!可是你就在这儿待着先别走,等我回来,还有几句话儿要跟你说,有一件事要托付你。”
汤小雕就点头说:“行!反正我今儿晚上已经叫雨淋了半夜啦,觉也没法睡啦,为二丫头么,我也不能抱怨谁,再等会也不要紧,可是你老哥还上哪儿去呀?”
赵忘凯只说声:“待一会就回来!”他随即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