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简直胡闹!”
云庄主怒眉瞪眼,倚坐在宽椅上,习惯性去抓茶案上的茶杯,才发现茶杯全被自己摔成了碎瓷。
此时已近黄昏,宾客早已散去,空荡荡的正厅只有七个人。
在管家的刻意安排下,仆人并没有打扫正厅外的院落,空地上一片狼藉。
两个孩童散步在院落中,男童拿着一把与身高很不搭配的长剑,挑着地上的碎红玩耍。女童双手展着书卷,摇头晃脑地背诵。
他们的眼神不时地望向正厅。
正厅内的气氛很压抑。
南宫兄妹和云凡高虎恭敬地站在下方,岐王和云庄主夫妇坐于高堂,像极了衙门老爷审案的场景。
“算了算了,小孩子胡闹,你我两家莫要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岐王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每当云庄主摔碎一个茶杯,他就重复一遍。
“此子顽劣不堪,再任由他胡作非为下去,将来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乱子!”云庄主怒道。
“是本王教子无方,给云兄添麻烦了。”岐王说道。
“云某汗颜。”云庄主又看向云凡,气道,“逆子,还不快向兄长道歉!”
云凡闻言,侧过身面对南宫兄妹,颔首作揖道:“是在下失礼,让两位受惊了。”
南宫兄妹很有默契地轻轻一颤,南宫羽甚至下意识退后小步。经验告诉他们,云凡的礼很不好受。
院落中的两名孩童正好瞧见这一幕,云灵儿掩嘴偷笑,云异则肆无忌惮笑出了声。
云庄主再次训斥云凡的同时,南宫兄妹和岐王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厅外,看着云异——他就是那“小怪物”?
当然,小怪物和小天才是有区别的,比如脾气方面。
云异的脾气很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以理解为纨绔,也可以当他是疯子,他发起疯来,连云庄主都怕。
云异察觉到三束陌生的目光射向他时,眉头蹙了起来,提着剑飞快走进厅内,抬手指着南宫木的鼻子,对岐王说道:“他们是你的儿女?”
岐王怔了怔,看向云庄主。
云庄主面色微红,开始后悔摔茶杯,此时想借着抿茶来掩饰脸色也不能。他对云异轻喝道:“没你的事,你下去练剑。”
“我问你话,你看我父亲做什么?”云异仿若没有听见,继续说道。
“不错。”岐王干咳一声,说道。
“区区一件小事,看你们客套半天,麻烦不麻烦!”云异撅着小嘴,对南宫木说道,“我哥打你几下,你就还他几下。”
南宫木看向岐王,岐王看向云庄主,云庄主只能无奈说道:“异儿,快快退下。”语气中有着哀求的味道。
“不妥不妥,还差块石头。”
云异用手枕着下巴,沉思片刻,对着门外高声吼道:“来人!去后院把我哥砸人的石头捡过来。”
哪会有人回应,下人们早被云夫人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到正厅。
“异儿,此事胡闹不得。”云夫人低声训斥道。
“二哥没有胡闹!”云灵儿的身影出现在厅外,她左手合着书,右手拿着一块石头,石头上有干凅的血块儿。
兄妹俩不知早有预谋,还是心有灵犀,配合无比默契,连时间都掐得很准。
云异从云灵儿手里接过石头,递到南宫木身前,说道:“来,砸!他砸你,你砸他,然后我再砸你,你可以再砸我,或者找人来砸我!公平吗?”
“胡闹!”云庄主霍然起身,满脸怒容。
“准他们兄妹合力欺负我大哥,就不准我们兄妹合力给大哥出气?”云异怡然不惧,与云庄主对视,又说道,“你这父亲,当得也是够窝囊!”
“你!”云庄主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对云夫人喝道,“都是你给惯的!”
云夫人面色难看,急忙走下来去拉住云异。
岐王脸色铁青,说道:“云夫人不必了!此事就此作罢吧,本就是小孩子胡闹,不必当真!”
云异冷哼一声,对岐王说道:“虚伪!你要真这么想,干嘛不早早离去,死皮赖脸到现在,御剑山庄的菜好吃吗!”
岐王当没听见,对云庄主作礼告辞。
云庄主一脸愧色,还礼郑重道:“此事云某必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待。”
岐王叹声,带着南宫兄妹离去,云庄主恭送随行。
云异垫着手中的石头,对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冷冷说道:“以后再敢欺负我云家人,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高虎崇拜地看着云异。
云灵儿则跑到云凡身旁,牵着云凡的手,以示安慰。
云凡脸色平静,心中感动,亦无奈苦笑——真拿这两个小东西没办法。
云凡知道,事情闹得越大,最后的麻烦还是会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
果然。
“凡儿,去书房等着!”云夫人说道。
云凡无奈离去。
…………
云凡在书房等了很久,也不见父亲前来。
早前为了防止鞭竹碎屑飘到书房,窗户被关得很严实,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沉闷腐朽混杂着鞭竹浓烟的气味,很是难闻。
云凡打开窗户,房间洒进光亮,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窗外的老槐安详地接受着夕阳洗礼,空荡的后院被打扫得很干净,租来的桌椅板凳也早早还了回去,很难让人联想到午时发生过的事情。
后院更远方有一条宽阔的道路,足够三辆马车并行,蜿蜒到山顶,山顶的那头是一片林子,以前叫做万剑林,现在叫做灵树园。
自从那场雨过后万剑林变成了废墟,再次生长出来的树蕴含着充沛的灵气,许多人都会前来采购,用于法器制作和辅佐修炼。整个西黎国境内,只有灵树园有密集的灵树,御剑山庄也因此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几乎是靠着这笔财富来支撑整个山庄的经济开销。
每次云凡受重罚,都会被关到灵树园的小木屋呆一晚上,小木屋很黑很简陋,夏天蚊虫肆虐,偶尔还会见蛇,冬天寒风呼啸,冷得难以入睡。
不过还好,轮流守林的下人们对云凡很好,时常会过去陪他说说话,送些吃的给他。
云凡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嘴角不自觉扬起,无声地笑着。
自己犯了大错,应该会被关木屋吧,不知今天是铁叔守夜,还是王叔,最好不要是余叔,他老喜欢恶作剧般讲些鬼故事吓唬自己,嗯,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不会再害怕吧?希望他们记得准备驱蚊的药草,别像有几次那样,被蚊虫叮得满身是包。
出神间,书房的门被推开,云凡侧过头,笑意犹在,夕阳的红光照射到他脸上,显得有些憨厚可爱。
云庄主不喜欢他笑,所以蹙眉。
这么说可能不近人情,哪有父亲不希望儿子笑的?
但云凡很特殊,他笑起来的时候笑容像凝固在脸上一般,很容易让云庄主想起他是个白痴的事实,从而想到御剑山庄最落魄的几年时光。
然后想到每次他笑,都必定是和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就会犯错。爬老槐掏雀窝;扮鬼吓人;偷偷去灵树园烤地瓜……都在犯错,他都在笑。
所以他真的很不喜欢云凡笑,甚至讨厌。
云庄主一蹙眉,云凡的笑意就消散,恢复一脸平静的淡漠。这同样是无数次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
父亲一蹙眉,他就会被责罚,被训斥,被罚抄书,被关禁闭,被关小木屋……然后他告诉自己,弟弟妹妹和自己不一样,不能跟他在一起玩耍,哪怕再想念他们也要克制,自己只是个白痴,是个废物,父亲母亲都不喜欢自己,自己只能活在小房间里看书、吃饭、睡觉、思考、观望,观望天空经过的飞辇,观望院落晨光下做功课的弟弟妹妹。他一旦生出接近他们的妄想,都必须第一时间掐灭,否则父亲会蹙眉,自己会受到惩罚。
所以他真的很不喜欢父亲蹙眉,甚至讨厌。
他一恢复平静,云庄主的眉头就会展开。
云庄主的眉头一展开,他也不会再笑。
父子俩的神态很相似,表情很相似,五官很相似。都一样的平静,一样的冷漠,像西河河面覆冰时遥遥对立的两座房屋,注视对方很多年,始终隔着一座桥、一条河。
对视良久,云庄主缓缓关上了房门,发出声音。
“这一次,你惹了很大的麻烦。”云庄主站在门口,冷漠说道。
“我知道,您每次都这样说。”云凡平静说道。
“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情。”
云庄主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去寒舍修行。”
“没有其他办法了么?”云凡听到寒舍,微微蹙眉,又说道,“看来真的是很大的麻烦。”
“这是唯一的办法,山庄保护不了你,四大书院也保护不了你,仙盟六宗中也只有寒舍能保得了你。”云庄主说道。
“我不怕死。”云凡平静道。
“跟你没关系。”云庄主严肃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替异儿和灵儿考虑!”云庄主冷冷道。
“我懂了,我走。”云凡想了想,沉声说道。
云庄主沉默很久,缓声说道:“凡儿,我知道你不是白痴,甚至觉得你比很多人都聪明,所以我让你一个人在门外迎客,让他们看看即使没有旁人在场,你也能做的很好。但是,你今天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
“您不必如此说,我都知道的。”云凡说道。
“即刻动身吧,我会让高虎保护你,直到你顺利入寒舍。”云庄主说完,转身拉开门,正欲离去。
“父亲。”
云凡想了想,问道:“总该让我知道得罪那人是谁吧?”
云庄主没有回头,手放在门檐,沉默了会儿,说道:“南宫兄妹的母亲姓简,简家有一名九品圣者,他的徒弟今天就在后院。”
“明白了。”云凡缓缓点头。
“嗯,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等等。”
云凡又想了会儿,认真说道:“父亲,我觉得您也很虚伪。”
云庄主怔了怔,没说什么,身影消失在门前。
云凡侧过头,望向窗外。
老槐飘落下几片青叶,蜿蜒的白石路直通山顶,山的那面有片林子,林子有间小木屋,他从未如此想念过那间木屋。
夕阳忽然被遮挡,世界的颜色暗淡了很多,一辆飞辇缓缓降落在后院,高虎满脸兴奋地朝着飞辇走去。
窗外有风吹来,拂过脸庞,阵阵凉意,明明才夏日,风却如秋般萧瑟。
他知道,自己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