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带当风,翩若惊鸿”。
这原本说的是三百年前画圣吴道玄的笔法,后来因为天下为战,九流不兴,画道也荒芜了。大晋一统天下,学画之人日渐多了起来,可能够得道成圣者依旧无一人。画道遂与茶道、舞道沦为下三流技法。当朝天子登基时曾颁下诏书,将此称号送予当世画法大家顾雍之,以勉励其以前朝画圣为榜样,早日超凡入圣,重振画道。而顾雍之也不负厚望,三年前悟得“迁想妙得”之法,以形写神,渐得画道之意,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
尚一梅不懂画,自然不知道这八个字的含义。可云秀姑娘既为花魁,自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的画艺虽只是停留在术的境界,却也算得上是画术新秀了。
云秀一双秀目泛起涟漪,自己十年学艺,想不到今日竟入了达者的法眼!
翠芳班主事郭德裕更是一声惊呼:“姑娘,这礼你一定要收下!”
当世画法大家亲自派弟子前来送上贺礼,云秀自然不敢怠慢,快步走下戏台,来到那人身前一躬身,谢道:“云秀谢过顾大家!”
那人笑着将礼物送上,云秀展开一看,竟是顾雍之亲手所画的一幅画!画上有一男一女,男子头戴梁冠,身上宽衣大袖,周围仆从高举华盖。男子立于河畔,脉脉地看着水面伫立的女子。女子手执麈尾,衣带飘飘,似来欲去,可望而不可即。云秀认出了顾雍之标志性的铁线描笔法,雀跃道:“是顾大家的铁线描!有了这幅画,云秀若是能临摹出他老人家十分之一的笔法,定能脱术入法、画艺进境!他日学有所成,云秀必亲自去济南,谢过顾大家!”仔细欣赏了一番,云秀忍不住问道:“这画真好,可有名字?”
那人一脸艳羡地看着云秀手中的画卷,感慨道:“想不到师尊送出的竟会是这幅《洛神图》!还请姑娘好好收藏!”
云秀将画收入怀中,再次谢过:“只可惜云秀即刻就要出发,不然定与公子切磋一番。”顿了一顿,赧然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那人回了一礼,笑道:“在下阎生,姑娘贺礼既已送到,我也该回去了。就此别过!”
云秀与郭德裕等人将他送走,却听到尚一梅一声冷哼,“想不到姑娘竟认识画法大家!不过修道不比学艺,姑娘还是莫要贪多!”
云秀心中一凛,低头道:“云秀谢师姐教诲!”
尚一梅点了点头,指着江上渐渐靠岸的木舫道:“耽搁了这么久,是时候出发了。”
云秀依依不舍地辞别翠芳班众人,与尚一梅一行连夜登上木舫,沿水路赶往江州。
济南又称泉城。城中不仅泉水众多,而且形态各异。盛水时节,在泉涌密集处,常常出现清泉石上流的绮丽风光。
裴如济饮了一口香泉的水,大声赞道:“世人常说,齐地多甘泉,冠于天下,今日可是见识了!”
谢云岫却是用手舀了些泉水泼面,感受到那泉水的清凉,也忍不住嘬了一口。泉水甘冽,沁人心脾。谢云岫一路走来的倦意稍减,对裴如济道:“眼下到了济南,你可想好如何去见那个人?”
裴如济眉毛拧成一个川字,唉声叹气道:“吴带当风,翩若惊鸿。那老爷子如今可是朝庭钦封的第一位画法大家,你我又都是朝庭钦犯,若是就这样去,恐怕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打起来。这老爷子性情古怪,除了画,还喜欢剑与书,可是我如今剑道破损,你又不会书画……”
谢云岫听得柳眉一竖,瞪着他道:“你说谁不会书画!”
裴如济指着她,一脸不信地道:“你别告诉我这些年你诗没长进,书画倒进晋了?”
谢云岫白了他一眼,取来笔墨纸砚,挥毫不犹豫。
“好丑的字!”
裴如济一脸真诚,谢云岫两颊微红。
“丑就别看!我画画!”
将写字的纸揉成一团,谢云岫偏着脑袋想了一想,动笔作画。
裴如济矜着笑意待她画完,却不说话。
谢云岫知他定是心中暗笑,把笔一扔,别过头去。
裴如济将她的字画收好,拿起笔,笑道:“早就和你说了,你的字画不如你好看。我离开洛阳这三年来,别的事儿没怎么做,倒是学会了写一个字。我写给你看。”
说话间,笔尖在纸上划动,写出一个“卐”字。
谢云岫讶然地拿起那张纸,怔怔地看着裴如济道:“你这是……书道?”
裴如济哑然一笑,摇头道:“你也太看得起我,这要是书道,颜公卿不得找我拼命啊!”见谢云岫满脸疑惑,将那张纸拿了过来,悠悠说道:“三年时间,侥幸入了佛道。”
谢云岫面色大变,惊叫道:“你入了佛道!”见他点头,更觉不可思议。
“不对!你既然已经得证佛道,又怎么会在你三弟手里一败涂地?而且,俗话说,事不过三,你既已得道,又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地弃道,难道真怕了传说中画林里的那位!”
裴如济笑着将字收好,道:“佛道讲究四大皆空,本就超脱世俗。我那日道心反噬,自然不是三弟的对手。”
“可是……”
见谢云岫还要追问,裴如济用指封住她的嘴,摇头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传说中画林里的那位虽然厉害,但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么做是有我的缘由,等到时机成熟,自会说给你听。现在既然……有了拜贴,咱俩……就好好……休整一下,明日……一早去……见见那……顾雍之……”
说着一股莫名的眩晕感袭来,裴如济倒在地上,谢云岫大吃一惊,心中慌了。
待到裴如济醒来,已过了三日。裴如济吃着她拿来的瓜果,柔声安慰道:“应该是我强行入道惹出的结果,休息了几天,没事了。”
谢云岫将头靠在他肩上,红着眼道:“你教我说你什么好,原以为你只是弃了两道,尚还有一丝机会。哪知道这近乎最后的一次得道,会被你舍得如此干脆。”
裴如济揽着她肩,轻声道:“我答应你,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入道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放弃了。”
谢云岫低头“嗯”了一声。二人看着远山不再说话,直到月升月落,日出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