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马八爷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看到爷爷可以下床,又可以走到院子里晒一晒太阳了,春兰的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下来,仿佛一副重担从肩上卸掉了。一有空,她就到虎头山前面的荔枝林里剪枝和喷虫,要么就是到田间里施肥和除草。那时候,树上的荔枝差不多成熟了,田间里的稻穗也变得黄澄澄、沉甸甸,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因此,她每天一大早,总会感觉到今年是一个天赐的好年头。尽管如此,跟往年一样,每当春兰扛着锄头走到门外时,她总会眺望一会儿那湛蓝的天空,默默地祈求起老天爷来:“这个时候千万不要下暴雨,发洪水啊!”
春兰到荔枝树林里或者到农田里干活时,宏图每一次都想跟春兰一起去,但是都被春兰规劝留在家里。“爷爷还要吃药,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好不好?”春兰搂住宏图的脖子撒娇说。其实上,热头那么猛,宏图是担心他晒黑了,甚至晒出疾病来,还有的就是,宏图怕别人早早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害到闲言闲语又满天飞来。
两个星期之后,看上去马八爷的病全部好了,脸色红润,手脚麻利,他又可以喂鸡煮饭和破竹削篾了。有一天早上,马八爷到村边砍了一根青皮竹回来。春兰见到她爷爷在院子里砍开了那条青皮竹,然后削起来,他说他要砍些蔑条来那对烂了的箩筐补一补,又要织一只篮子。春兰于是走进房间里,她扑到宏图的怀里说道:
“爷爷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过一会我们把咱俩的事情告诉他好不好?”
宏图说:“是啊,我们再不能瞒着爷爷了,我们还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我父母呢。”
商量过后,他们手牵手出了房间。春兰拿了一条长条凳摆在她爷爷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正在想着如何开口时,他们听到了赵三贵的说话声。
“你们都在家里呀。”赵三贵跨进院子来。他昨晚去了捕捉泥蛇和装黄蟮,因为他的拖鞋和裤子里还有一些泥巴,他那条卷起裤脚的左腿里的泥巴也没有洗干净,他那块疤痕里还有好些黄泥。他刚刚洗了脸,他的脸上没有了泥巴,但是他的耳朵和头发上还留有泥巴的痕迹。他的黑布衣只有第二只钮扣的钮着,但是它钮到了第四只钮孔里去了,因此他的黄肚皮凸出在外面,也有好些泥巴贴在上面。他的衣袖湿了,他把卷到了手臂上。
春兰知道赵三贵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于是轻轻地捅一下的宏图腰肢,在他的耳边说:“等赵三贵走了之后,我们再跟爷爷商量我们结婚的事情吧。”
赵三贵眨着困倦的眼睛,侧着身子,时不时摸一下左腿上那块疤痕,就要走到他们身边,他们于是从凳子上起来,离开了马八爷。他们坐在屋檐的凳子里撕起了那一篮子南瓜藤来。由于春兰在十天前听宏图说过,他在大学里特别喜欢吃南瓜藤,所以她又特地在菜园里种上了这种蔬菜。为了尽快吃到它,当时春兰还专门跑到根良嫂家里,问了她要了一大棵现成的种苗。种下去之后,春兰又每天都给它淋水和施肥,因此不到一个星期,它就爬到了墙头上,长成了密密匝匝一大棵了。今天一起床,春兰就到菜园里摘了一大把回来。他们把它的外皮撕掉,将一条条嫩白的藤胫放到一只筛子里。他们一边撕着南瓜藤,一边听着赵三贵跟爷爷说话。
赵三贵在长条凳子坐下来之后,他把那条卷起裤脚的大腿踏到凳子上,从布袋里取出了一小袋旱烟来。卷好了一根烟,他把那根烟放到焦黄的大嘴巴里舔了舔,把那袋旱烟递给马八爷。
“马八爷,我好久都没有见到过你了,你病了吧?——抽根烟吧。”
“大半个月头了,不过,现在舒服一点了。”爷爷拿起一根蔑条,放到膝头上,把一个个竹节削掉跟着说,“我现在一抽烟就咳,你抽吧。”
“我昨天晚上装到了两三斤黄蟮,你要吗?我便宜一点卖给你好了。市面上通常是八元钱一斤,我卖给你七元吧好了,我也懒得到城里去了。”赵三贵擦着打火机,点燃那根旱烟,摸了摸左腿上那块疤痕说。“黄蟮粥对身体是有非常益的。你是风湿病复发吧,病了那么久。”
马八爷说:“是感冒了。”
“如果是感冒更加在煮两碗黄蟮粥吃啦。上次我感冒我不用王济世打针,吃了两大碗黄蟮粥,第二天就可以到田里挑稻谷了。”赵三贵吸了一口烟说。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急不来的。”马八爷说,一条长长的篾片在刀口下翻卷着。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明天卖到城去好了,那些酒店还巴不得我现在就送去呢。”赵三贵把那袋旱烟放回布袋里。“是啊,人一老,身体就会一日比一日衰退了,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了,就说我自己吧,我这段日子就经常感冒,经常腰酸骨痛,我估计我也有风湿病了。”接着他把那条卷起裤脚的大腿放下去,瞧了瞧春兰和宏图,按了一下腰椎,把话转到了其它事情上去。“不过,你有春兰在身边照顾着,还算好的了。你看看我,秀木已经在城里安家了,不知他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现在秀美也到城里去了,不知她以后会嫁到哪里去。如果她嫁到了外省,几年都难得回家一趟,谁来照顾我?我还不是像白养婆那样孤独终老?”他苦恼地说。
“难道你以后不会到城里去住吗?”马八爷把那条削好的蔑条放到旁边,又拿起另一根削起来。
“说来就容易,但是难啊!”赵三贵叹了一口气,用焦黄的左手抹了抹脸和额头,擦起左腿上那块疤痕里的干泥巴来。“在那城里我们连上厕所都要钱,靠秀木那点工钱,我们哪里受得了?我老婆现在就都吵着要回来了,我估计她明天就回来了。她总是说不习惯,在那里简直就跟坐监牢一样……”
“秀木以后会回来照顾你们的。”
“我估计他难得一次回来。”赵三贵扔掉烟头,又卷起旱烟来。“你都不知我儿媳这个人,不说出来你又不知道,说出来又真是丢人。”
“你儿媳妇不好吗?”
“如果好的话,我老婆就不会天天吵着要回来了。现在她在那里受气得很,她看久一点电视剧都不成,她用多了一点洗碗水,儿媳妇就会都骂她,我那孙子一啼哭,儿媳妇就会骂她不会带孩子。她一旦忘记穿拖鞋,儿媳妇就会说她弄脏地板。你说,这样的儿媳妇会好到哪里去?”
“你的儿媳妇虽然有些刁蛮,但是秀木是一个孝顺仔,我想他以后不会不管你们的。”
“但愿吧,如果他以后经常回来看我们一眼,我们就知足了。但愿我们不要好似白养婆那样就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有儿子在身边的那些人又怎样?他们还不是同样都被抛弃掉?就说我们金光村吧,就有很多了。”
马八爷问道:“你是说蛮弟嫂和马树娘吧?”
“不要说她们,大家都知道,很多老人都是这样的。”赵三贵把那条卷起裤脚的左腿踏到凳子上,摸了了摸那块疤痕,满脸悲伤地说,“王帝佑的父亲不是这样吗?他父亲之前不是被王帝佑搬到了老里去住,最后他不就是饿死在那间破屋里吗?还有王济世的母亲,她被王济世搬到了猪栏里,后来她也不是病死在那间猪栏里了吗?唉,你说这是什么世道?我们一老就没有人要了……想当初,我们养大他们的时候是多么艰难,为了两餐简直拚了命,想不到……”
马八爷只顾着把一条竹蔑破开,温暖的阳光落在他白花花的头上。马八爷很久都没有说话。赵三贵把左手上的泥尘在歪歪扭扭的衣服上擦了擦,望了一眼春兰和宏图说道:
“马八爷,你知道吗?昨天晚上,马树娘已经死掉了。”
马八爷的手一震,额头上削过一小片愁云,脸上的红晕消失了。他停止了干活,拿起了一条竹蔑,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记得我比她大十二三年,还不到七十岁,想不到她这么快就去世了。”
“但是,你知不知道,她可不是正常死的。”赵三贵将那条卷起裤脚的左腿放地上,摸了摸那块疤痕,摇了摇膝盖说。
“我记得她一直有哮喘病。”马八爷问道,“她不是病死的吗?”
赵三贵说:“我知道她有哮喘病,还有老风湿,但是她不是病死的。”
“要不就是饿死的了。”马八爷把竹蔑放到脚下,又削起来说,“自从她丈夫马大树死了之后,这十几年来,她一个人都是住在那个破砖瓦窑里,马头亮又从来不去看过她,她女儿又总是不回来,她一煮不了东西,干不了活,不饿死她就怪了。”
“又不是饿死的。”
“是赵笔傻把她吓死的吧?”春兰忽地想起了赵笔傻,因为他时常到那个破砖瓦窑骚扰她,她于是插嘴说。
“说起赵笔傻这混蛋我就来气!”赵三贵挺直身子,吐了一口唾沫,一拍左腿那块疤痕嚷道。“这混蛋老是来偷我的东西,秀美和我老婆在家的时候,这家伙又经常偷看她们冲凉换衣服,我简直对他一点没办法都没有。要说揍他吧,他又诈死诈病,哭穷哭苦,要不就是把镇长书记搬出来。他说他跟镇长书记吃过豹子肉猴子脑,喝过茅台酒,要是我把他打伤了,打瘫了,他就叫镇长书记把我抓进监狱里。要是不揍他,他又老是那样,已经有好几次了,这家伙都把我的卷毛狗毒晕了,还差点把它毒死掉。我老婆明天就回来了,看来,我要在每一个门边装上老鼠铗,让这家伙尝尝老鼠铗的滋味才成。”他瞧了春兰一眼。“但是,这次的确不是赵笔傻这个混蛋吓死马树娘的,刚才我还到那个破瓦窑里看了一下,我还见到了赵笔傻在那里扫窑洞和搬台搬凳。如果是这混蛋吓死马树娘的话,他早就不敢露面了,早就到鸭头山上藏起来了。如果他胆敢再到那里的话,马头亮不找他晦气才怪了。”
“我想不一定。”宏图说道,“据我所知,马头亮早就巴不得他母亲死掉,在暗地里,我估计马头亮对赵笔傻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呢,他那里还会找他霉气?”
“要是真的话,马头亮不找赵笔傻算帐是不可能的,”赵三贵一拍那块疤痕反驳说,“就说平时吧,即使我们不留意踩死马头亮一两棵禾苗,他还要我们赔他两三斤大米,况且是死人这么一件大事情,他不要赵笔傻割掉身上肉才怪!——至少他也要他赔腊烛钱、灯油钱和棺材钱!要是他拿不出钱来,马头亮不把他的牛棚拆掉才怪!不把他赔荔枝树才怪!然而,马头亮刚才却一点都没有责怪他,没有问他要一分钱,更没有对他动手动脚,所以,我断定,必然不是赵笔傻这个混蛋吓死她的。”
“那么,你知道么?马树娘是怎么死去的?”春兰问道。
“据我所知,她是上吊自杀的。”赵三贵答道。
爷爷转过身子,望着赵三贵,他仿佛根本不相信赵三贵所说的话。
“她在那哪里吊死的?”春兰又问赵三贵。
赵三贵答道:“昨天晚上她在砖窑外面那棵黄泥竹里吊死的。”
“她为什么要上吊自杀啊?”春兰悲伤地说。
“我想她一定过于伤心了吧。”马八爷说,把赵三贵放在长条凳上那袋旱烟拿来起来。
“一个人孤零零过活,仿佛无儿无女一样,病了又没有人看,死了都没有人知到,谁不伤心?她伤心是肯定的,但是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赵三贵吸了一口烟,吐了一口痰到脚下,拱着头对爷爷又说道:“刚才,我还听到了一些村民这样说,就在前一天,张旺财叫过马头亮把马树娘床底下那副棺材拖出去烧毁掉,要是这样的话,镇政府就补偿给马头亮两千元,要不然,镇政府下个月就要派人来强行没收掉。要是被强行没收掉,马头亮就得不到一分钱补偿了。”
赵三贵瞧了一眼天空,他正要说下去,马八爷停止卷烟,他瞧着赵三贵问道:
“镇政府为什么要没收马树娘的棺材?”
“前两天,村公所里已经贴出了告示,我昨天还专门去看了那张公告。”赵三贵答道,“那张公告上说,不单单只是把马树娘那副棺材没收掉,我们村里所有的棺材都要收了去,砸烂或者焚烧掉。”停了一下,他接着说,“公告里还写得很分明,如果有谁胆敢抗拒的话,就要逮捕法办,要罚款、拘留、甚至要判刑。”
“为什么?”春兰问道。
赵三贵想了一下,说出了马树娘自杀的真正原因来。他一边吸烟,一边摸左腿那块疤痕说:
“原因是下个月镇政府要推行殡葬法,以后凡是死去的村民都不能埋葬到泥土里,一律要到县城里那个叫‘官财两旺’的火葬场里焚烧掉。因为马头亮害怕,所以他前天就去做马树娘的思想工作。但是,马树娘怎么会把棺材交出去呀?那是她用挤牙缝省下来的钱买下来的棺材,况且那副棺材还是她死后的家。马头亮见马树娘宁死不肯交出去,听讲马树娘当时还死死抱住那副棺材说,要拿去就干脆一棍棒把她打死掉。马头亮没有办法就回去了,但是昨天他觉得不妥,他觉得不对劲又去了,原因是张旺财晚上又去找了他,要他无论如何要把那副棺材抢出来。张旺财当时还恐吓马头亮说,要不然他以后就会有天大的麻烦了。王帝佑当时也在马头亮家里,张旺财走了之后,王帝佑就对马头亮说,你眼圈发黑,黑云罩面,很快就将大难临头,不是血光之灾,就是牢狱之灾。王帝佑说,如果大难临头就是他母亲那副棺材惹来的祸。马头亮听后,他又赶到马树娘那里去,大哭起来乞求她。但是,马树娘的态度仍然是那样。这一回,马树娘不但对马头亮破口大骂,还用烧火棍在马头亮的头上敲了几棍。之后,马树娘将一根麻绳扣到自己的脖颈上对马头亮说,你再来抢棺材,我就死给你看。马头亮一气之下就反骂了她,你尽管死吧!马上死掉好了!免得累死我们!要是你死掉,你就可以马上睡在那副棺材里了!到了晚上,马树娘果然就上吊自杀了。”
“原来是这样。”春兰茫茫然叹道。“但是,镇政府为什么在推行这种殡葬法?我们的习俗,从来都是死去之后入土为安的啊?”
“是为了那火葬场里的收入吧。”宏图说。“因为,如果所有死去的人都到那里火化的话,火葬场的收入就会增加不少了。”
“我估计那个火葬场是承包出去的,那个包工头不跟那些镇府官员串通起来赚钱才怪!”赵三贵一拍左腿上那块疤痕骂道,接着离开了凳子,他说他要去马头亮那里帮忙了。
赵三贵走出了院子,马八爷放下手上那条竹蔑,提着砍蔑刀站了起来。他说他点头晕,要到屋里休息一下。马八爷的嘴唇颤抖着,苍白的额头低垂下来。
马八爷的身子一歪,春兰急忙跑过去,把他抱住了。接着,宏图也奔跑过来。他们搀扶着爷爷走进房间里。
这时候,春兰和宏图已经没有心情再跟马八爷商量他们想结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