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五六棵荔枝树没有施肥,所以春兰今天依然要到那片荔枝林里。但是春兰今天不想宏图再干这样的粗活了。于是在出门之前,春兰痛惜地对他说道,你看你昨天才干两个小时,手都起水泡了。接着,春兰拿起宏图的手,用针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水泡剌破掉,又他的伤口上涂了一些万花油,然后用一块小布包起来。
渗透了雨水的泥土异常松软,春兰正在挖着一条条坑槽时,宏图抓着相机将那些成串成串的荔枝照了下来。过一会儿,他又跑到了山坡上。他去拍山上的野花,野竹子,酸梅子,发现有漂亮的鸟儿停在树木上,他又将它拍了下来。山上的野草和树木仿佛被雨水冲洗过一样,没有了一点灰尘。树上的荔枝更加鲜亮了,一只只密蜂在树上飞翔着。
今天没有昨天那么炎热了,空中的浮云不间断地漂浮着,太阳时不时躲进浮云里,仿佛害羞一样,时不时又从一堆浮云里钻出头来。还有一阵阵风吹着,把山上的树木吹得晃动了起来。山上的确多了很多鸟儿,它们纷纷从空中俯冲下来,要么从草丛中扑出来。有的鸟儿停在树木上,有的鸟儿在山上回旋着。有灰色的小麻雀,有褐色的画眉鸟,还有会唱歌的家八哥,还有银绿色的苍头燕雀……
春兰一施完肥,就大声喊宏图下来。接下来,春兰站在一棵荔枝树面前等着他。树上的果实下个月完全可以上市了。不一会,春兰瞧着这些就快要成熟的果实,忽然间觉得口谗起来了。她于是把眼前那只特别鲜红的荔枝摘下了来。春兰正在品尝着果实的味道时,她听到了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她正要回过头来,只听见宏图对她说道:“不要动!”
宏图拍了好几张照片之后,他走到春兰身边。两只粉红色的蝴蝶停在一根树梢上。那根树梢一摇动,它们一拍翅膀飞走了,又飞落在一根树梢上。春兰正在看着那两只蝴蝶,她忽然间闻到了宏图的呼吸声,也感受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热气。春兰正要对宏图说,“那两只蝴蝶真漂亮”,就感觉到腰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当她一瞥见宏图在轻柔地搂着她时,不知什么原因,她噩噩浑浑地楞住了。
“春兰!”宏图忽然呼唤道,把嘴唇凑到春兰的脸颊上。春兰的脸颊湿润了,她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春兰不由自主地靠到宏图的胸脯上。春兰聆听着宏图的心的跳动声,感受着他身上的热气。渐渐地,宏图陶醉了,她仿佛陶醉在飘飘欲仙的世界里。
他们那棵荔枝树前面搂抱着,一阵带痰的咳嗽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仿佛在梦中惊醒过来一样,赶紧散开,站到一边去。春兰假装把一串串荔枝撩上去,撩到另一根树梢上。宏图提起相机对着树木拍照起来。赵六根挑着一担牛屎干一蹭一蹭走过来。老人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时说道,他要到这片荔枝树林尽头他那棵老树去。老人渐渐走远了,走进了一棵荔枝的阴影里,树叶遮住了他的身子,春兰定了定神,把一只熟透了的荔枝摘下来。春兰正要把那只荔枝递给宏图,叫他尝一尝,宏图已经站在她身边。
他们跟着手拉手跑进了荔枝树林里。荔枝树林里多的是鸟儿的欢叫声,还有密蜂的嗡嗡叫声。在一棵特别茂密的荔枝树下,他们又拥抱起来。春兰的心跳得更加激烈了。他们的脚下铺满了柔和的青草,还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野花。一只只花斑蝴蝶在小草面上飞翔着,好几只密蜂停在两颗鲜花上。
春兰正要晕倒下去,前面传来一阵阵孩子们的嚷叫声,她慌忙对宏图说道:“这里是果园,随时有人进来的……”
两个矮小瘦削的小男孩从树林深处追逐着,踢起了一片片荔枝树叶。他们你追我赶往他们奔来,仿佛两个小精灵一样。他们都是村子里的孩子,那个黝黑的小男孩是老巫婆龙养婆的小孙子阿望,他跑在前面。另一个同样晒得黝黑的小男孩是庙祝公赵三衰的大孙子阿放,他在后面紧紧追逐着。因为他们都是超生儿,没有户口,上不了学堂,所以,他们每一天都到这片荔枝林里玩耍和闯荡,要么就是到虎头头上摸鸟蛋,捉鸟儿,掏黄蜂窝,仿佛两只野猴子一样。
“我比你跑得快,马蜂窝就是我的!”阿望从他们眼前奔跑过去。
阿放一跃而起。“呸,看我赶上你了!”
转眼间,他们奔跑上了半山坡,又跑到了山顶上,爬到了一棵松树上。
他们回家的时候,宏图边走边哼起了一首首轻快的音乐来。哼完了一首首音乐,他又哼起了一首首情歌来。就快走到屋子旁边时,他忽然高声唱道:
“树是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窖虽破能背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这不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吗?——看你唱的,我们仿佛是一对夫妻了。”听他唱罢,春兰笑道。
“我现在就当你是我妻子怎么样?”宏图跑到春兰面前,扮了一个鬼脸说。
春兰举起一只手来。“哎呀,你真坏!”
“我就要大声说,我现在就要全世界人都知道,你已经是我妻子了!”
话音刚落,春兰发现秀美站在她屋子前面那棵荔枝树下。从秀美那皱着的眉头里,春兰发觉她仿佛已经瞧出了什么名堂来。春兰连忙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整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本来我想到荔枝林里帮你们忙的,但是马八爷说就只有几棵荔枝树没有施肥,你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所以我就不想去了。我想这个时候你们已经干完了——你们果然这么快就回来了。”秀美说道,眼光一会儿落到春兰身上,一会儿又落到宏图的脸上。春兰要从秀美身边走过去,她又说道:“春兰姐,你知道吗?我找回我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了。”
春兰惊愕地站住了。“你是怎么找到的?”
秀美瞧了一眼同样感到惊愕的宏图说:
“是我父亲找到的。”
宏图问她:“你父亲在那里找到的?”
秀美拉了拉被一阵风吹起的衬衫,边走边说:“我父亲今天一起床就去找那个家伙了。你们知道吗?原来真的是赵笔傻,真的就是他把我的钱包和手机偷走了。我父亲说,他上次还把我的电饭窝偷走了,有一次,他又把我那台鸿运扇偷走了。”
“想不到这家伙一肚墨水,满口诗句,居然还会做起盗贼来,还……”春兰说,她本来想继续把赵不傻偷看秀美冲凉的事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我父亲今天早上在赵笔傻家里时,他说,他不但搜出了一大箱我们女人的文胸乳罩,在他的床头里还发现了一大堆我们女人的内衣内裤,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大批****和***……哎呀,我不想说了,太恶心了。”秀美一边跨进门槛一边说。
这时候,宏图已经到屋厅里去了。马八爷在院子里喂着老母鸡。“赵笔傻算什么诗人?他只不过会写一些打油诗罢了。不过,在五六年前,这家伙确实火红过一阵子,他有很多诗歌在报纸上发表过,报纸上也有过他的报道。听说当时,镇长书记还请过他吃过豹子肉猴子脑呢。”马八爷说道,用一根棍子捞着盘子里的剩饭剩菜,老母在低头低脑地吃着。“但是,听说赵笔傻有一天晚上遇到了牛鬼蛇神,结果他中了邪,不久他就神经失常了,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就改嫁了,嫁到外省去了。”
进到屋里,坐在沙发上。秀美拱下身子把左脚的裤脚卷起来,她把卷好了裤脚卷到了膝盖上之后,她一只手摸着她的膝头,一边对春兰说道:“可是,我不大相信赵笔傻神经失常了。你想一想,他居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连魔鬼都搞不清他是如何进来,他到底是从哪里进来,是爬墙头进来,还是撬门进来,我现在都弄不明白,你说他是不是有神经病,他是不是神经失常了?”
宏图在沙发上翻看着刚拍下来的照片。春兰在秀美身边坐下来,她望了一眼宏图说道:“但是,他明知到银行卡没有密码根本拿不到钱,银行卡一点作用都没有,他还偷它干什么?”
“我父亲还说,今天找到他时,他正在看着我的身份证,他还在一边看,一边在一张旧报纸上写写划划,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猜测,他也许是想从你的身份证里找出你的银行卡密码吧。”
宏图说道:“我想他一定以为你用身份证号码来做密码了,现在很多贪好记的人通常都是这样的。”
“但是,难道他没有想到我会报失吗?”秀美说。
“如果想得到,他就不会偷走你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了。”春兰回头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开关,屋厅中间那把吊扇一圈一圈地转动起来。
他们正在议论着,马八爷把一蓝子蕃薯藤拿进来,放到春兰和秀美前面那张矮凳子上。蕃薯藤还滴着一串串水珠。“这蓝蕃薯藤是根良嫂早上拿来的,她说吃不了那么多,她又知道我喜欢吃,所以她就拿来了。”说罢走了出去,拿起院子里那盘剩饭剩菜,把老母鸡引到屋外去。
春兰拿起一根蕃薯藤,抖了一下水花,问秀美:“你的钱要回来了吗?”
“这家伙说我的手机已经跌落鱼塘了,但是那几百元本来他是不敢不还给我的,后来我父亲见到他那么穷,他那么寒酸就说算了。”秀美边说边拿起一根蕃薯藤撕起来。
春兰瞧了瞧秀美,于是暗暗笑了起来。“赵三贵会不要赵笔傻还钱?赵笔傻把钱花掉了,或者赵笔傻耍赖,死都不愿还吧?”春兰想道。
春兰还在想着,宏图问秀美:
“赵笔傻很穷吗?”
“怎么不穷?”秀美说道,“你以为这家伙好似我们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吗?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住在一间破棚子里。那棚子原来是他的牛棚,他那两头大水牛一病死,他就住到那间牛棚去了。”
“他没有房屋吗?”
“他的房屋前两年就被一场大水冲毁了,到现在还没有修起来,我想这家伙也懒得修了。”
“牛棚不会漏雨吗?”
春兰答道:“那间牛棚原来是用瓦盖的,后来所有的瓦被大风吹跑掉,他就换上了铁皮瓦。我估计那些铁皮瓦也是他从那里偷来的。”
“是民政局去年给他的。”秀美抹了一下膝头上的水花说。“据说是这样的,他帮张旺财写了一首赞美诗,张旺财就带他到民政局写申请,结果民政局很快就批了。”
宏图笑了起来:“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好像是……”秀美搔了搔脑袋。“我可记不起来了。那首诗当时还贴在村公所的大门上,很多村民都围着看了。好像是……”她忽地瞧着春兰,“春兰姐,我记得你也去看过那首诗的,你现在还记得吗?”
“是不是这首诗:想致富先修路,要发财找政府。旺财给我铁皮瓦,我要叩拜他老祖。”春兰答道。
“不是这首,那首好像是……”秀美又搔起脑袋来。
“要不就是这首:旺财是个好干部,专为村民谋出路。两袖清风如翠柏,一身正气撼天地。”春兰想了想说道。
宏图听后说道:“全部都是马屁诗,难怪张旺财给他铁皮瓦了。”
“他确实是这样写的。”春兰笑着回答他,“我记得他还写过不少很搞笑的诗呢。”
“是吗?说一首来听听。”
“我记得有一首是这样写的:大官肥沌沌,拿快猪肉去礼拜神。小官没事做,总叫老婆脱光裤。”春兰说道,秀美正要笑起来,春兰又想起了另一首,她于是又说道:“大食懒,起身晏。肥佬去趁圩,肥婆跟住去……”
宏图和秀美立刻大笑了起来。
“还有吗?”宏图边笑边问春兰。
春兰正在边笑边思索着,马八爷提着一小桶复合肥走进来。“他那个铁皮棚里还贴有很多诗歌呢。”他从他们前面走过去时说。
春兰掏出手机看了看,就快十二点了。她把那一篮子撕了皮的蕃薯藤提起来。“他总是写这些烂鬼诗的。”她笑着说道,“等我想出来之后,再告诉你们吧。”
春兰刚刚在厨房里架起火,秀美走进来,她帮忙烧起火来。秀美住灶孔里扔进两根松柴之后,她拉了拉春兰的裤子问她:“春兰姐,你有帮我说过那件事了吗?”
“那一件事?”锅里的水滚开了,春兰揭开锅盖,把一扎面条放下去。
“就是那件事呀!——就是我跟宏图的事呀!”
秀美见春兰只顾着用筷子捞着面条,皱起眉头又问道:“春兰姐,到底你有没有说呀?”
一阵浓烟滚上来,春兰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我说过我不会跟别人做煤的,你最好自己去跟他说好不好?”
“我就是不敢啊。”秀美又把一条松柴扔进去,毕毕剥剥的响声不停地从灶里传出来。“我一见到他就心慌得要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跟着说。
“你怎么变得那么胆小了?”
“鬼知得我怎么会心慌?”
“你昨天在城里不是跟他说过很多话吗?”
“可是,”秀美的脸上挂满了愁容,“我们说的尽是那些干活的事情呀!”
“好啦,已经熟了,不用烧啦,再烧就会烂掉的。”春兰用一双筷子将煮好了的面条夹一只盘子里,把话题扯了开来。
秀美把一根根冒着浓烟的松柴抽出来,塞进到旁边那个黑糊糊的灶孔里。春兰把那盘面条端出去。这时候,她爷爷到菜园里去了,他正在那棵荔枝树下挖着一条长长的坑槽,挖好之后他就准备把那一小桶复合肥施下去。春兰接着盛了一大碗面条放到锅里烫起来。他们三人在屋厅里吃着面条时,跟着又谈论起赵笔傻的诗歌来。谈着谈着,宏图问春兰:
“赵笔傻这个诗人真有趣,我们有空去看看他,怎么样?”
春兰正要回答他,秀美抢着说:“不然的话,他怎么叫做赵笔傻呀?我们过一会就带你去好不好?”
“好呀。”宏图问道,“他本来就叫做赵笔傻吗?”
“我听我父亲说不是,是叫赵什么仁的……”秀美答道。秀美还在思索着,她忽然见到马八爷提着那只小空桶从后门走进来,她即刻问他:“马八爷,赵笔傻原来叫什么名字的?”
“他原来的名字叫做赵德仁,是他父亲出钱叫一个庙祝公起的,后来他就不得不改掉了。”马八爷边走过来边说,“是这样的,他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诗歌时,有一个老是发表诗歌的纪委干部也叫做赵德仁,第二天他就赶到村子里找到了赵笔傻,叫他改名字,他立即就把名字改了。起先他把名字改做赵福仁,但是那个纪委干部坚决不同意。跟着他又把名字改做赵贵仁,但是那个纪委干部还是不同意。后来,赵笔傻把名字改来改去,就改做了赵诗圣和赵诗仙,但是那个纪委干部还是不同意。没有办法,他就叫那个纪委干部帮他改一个名字,那个纪委干部想了老半天,就帮他改做了赵笔傻,他责令他也以后只能用赵笔傻这个名字,到底什么原因我就不想不明白了。”
“那个纪委干部也真是,人家改做赵福仁和赵贵仁都不成,这到底是什么理由呀?”马八爷到厨房里去之后,宏图自言自语地说。
“人家是纪委干部,需要什么理由吗?”秀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