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清早出来了,骄阳似火落在院子里,把院子外面那棵荔枝树上的浊雾早就赶跑了。春兰在厨房里忙着煮早餐的时候,宏图正站在院子里给马八爷照相。马八爷坐在屋檐下那张长条凳里,宏图一会儿叫马八爷站起来,一会儿,他又叫马八爷坐下去。今天,马八爷穿着一套崭新的黑布衣,踏着一双新布鞋,还把白胡子一根不剩地剃了去,微微笑着,显得特别有精神。
春兰那两只老母鸡在屋檐下谷谷地叫着,宏图又时常将镜头对准它们,把它们的走路的姿态照下来。春兰端着一小盘剩饭剩菜走出来,他又将镜头对着春兰和那两只老母鸡。当春兰将那两只老母鸡引到屋外去的时候,他又把春兰走出去的背影拍下来。他见到春兰喂完鸡从屋外回来,他接着**兰站到马八爷身边,为他们拍了好几张合照。之后,他又跑进房间里将相机的架子拿出来,让相机自动给他们三个人拍了四五张合照。当宏图把照片一张张翻给马八爷看时,老人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嘴来。
吃过早餐之后,春兰要到虎头山前面的荔枝树林里去施肥。宏图于是把相机挂到脖子上,掮起了一把铁铲跟在春兰后面。春兰用锄头挑着两半袋进口复合肥,春兰对宏图说,现在施这种进口复合肥,荔枝才会长得饱满鲜红,又特别清甜。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地面上的落叶被他们踢得沙沙响。
他们从屋子后面那片荔枝树林穿过去,麻雀和布谷鸟在树丛中吱吱叫着,一只只七彩蝴蝶在树干之间飞来飞去,有时又在他们的头上飞翔着。阳光斑斑点点,仿佛一枚枚银元在撒在地面上。整个荔枝树林清香飘荡,有蜂蜜的味道,也有花草的芳香。一些密蜂停在树上的荔枝里,有的停在碧绿的叶片上,嗡嗡叫着。风一吹,就会有一只只荔枝掉下来,在他们的眼前,在荔枝树叶面上滚动着。有一次,一颗荔枝掉落在宏图的额头上,“卟”的一声,吓了他一跳,也差点儿把春兰吓晕了。当宏图捂着额头瞧着树上时,春兰赶紧放下担子,奔到他面前,瞧着他,问他痛不痛。当他说不痛时,春兰拿掉了他的手,往他的额头观察起来。
“已经肿了,还说不痛?”
“真的不痛。”
“不如回去擦些万花油吧。”春兰说道,这时候她非常后悔没有把抽屉里那瓶万花油带在身上。
“不用,真的不用,一会就好了。”宏图离开春兰,跑到了前面。
这时候,并不是他们这么早就到荔枝树林里干活,在途中,他们还遇到了好几个挑着空箕筐回来的村民。在荔枝树林深处,有的村民还在挖着坑槽,有的还在除草,有的还在修剪树枝,有的正在把挖起来的泥土回填到那一条条已经施了肥的坑槽里。锄头和铁铲的响声,树木的折断声,以及刀子的砍树声,打破了晨早的寂寥。
赵六根在挖着一条坑槽,当他们走到他身边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赵六根把锄头攥在手上,竖立在面前,佝偻着身子,如同一具根雕似的呆呆地瞧着他们。
春兰正要跟老人打一声招呼,赵六根转动了一下脖子,摆了摆又瘦又长的腿脚,忽然问了春兰挑的是不是复合肥。春兰回答了他之后,他叹一口气说道:“要是我的儿子们回来就好了,我就不会净施牛屎干了。”
赵六根的老伴患有哮喘病,她十年前已经去世了,赵六根的两个儿子也早就到GD打工去了,他那两个女儿在前两年也已经出嫁了,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村上,在家里。尽管他已经六十出头了,但是他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无法再干那些粗重的农活,他就去帮人家看鱼塘,帮人家看守果园,要么就是帮别人看牛群,或者看工地。如今,他身边放着两大筐黑漆漆的牛屎。那两大筐牛屎已经晒过了,还用锄头敲成了粉末,没有了牛屎的臭气,还有好几条蚯蚓在粪堆里钻来钻去。
据说,他那两个儿子很少回家,他们也从来没有寄过钱给他,原因是他们都认为他还可以干活,还可以挣钱,他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养活自己。不过,看上去,他确实还有一把力气,他的双手如同铁棒一般硬梆梆,双脚立在地上,如同两根树干一样。这时候,春兰不想撩起他的伤心事,她一边换胳膊一边对他说道:
“六根叔,牛屎干也是好肥料啊。”
“春兰,你不要哄我开心了,牛屎干就是牛屎干,尽管它也是肥料,但是它怎么抵得上进口复合肥啊。”老人忧郁地瞧着春兰挑着那两袋复合肥。
春兰正要往前走,宏图走到老人身后那棵荔枝树下,他瞧了一下树上之后问道:
“六根叔,你看你这棵树上的荔枝又多又大,你经常施这种牛屎干吧?”
“现在看上去确实很多,但是净施牛屎,以后是很容易发霉的。”老人转过身子来,他摇晃着苍老的脑袋,“一发霉就掉光了。”
宏图放下铁铲,把相机举起来,那长长的镜头对准了老人头上那串比葡萄还要多的果实。
“你不就是宏图吗?”老人盯着宏图问道。
宏图按了一下快门。“你怎么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我还记得你的父亲叫做黄道吉,他带着你还到过我家里来呢。”老人边回忆边说,“想不到你这么高了。我记得你以前还没有我的锄头那么高呢。”
宏图朝老人瞧了一眼,笑了笑。“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吧?”
“你六岁的时候,还跟我水灿经常打架呢。”老人咧嘴笑了,脸上的皱纹堆积了起来。
确实是这样,赵六根的小儿子水灿和宏图以前一碰面,他们就会跟大干一场。尽管水灿比宏图瘦削,但是他力气大,下手狠,所以宏图每一次都会被他摔倒到地上。有一次,水灿把宏图摔倒在一条臭水沟里,他还忽然跳下去,骑在宏图身上,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春兰慌忙攥起一根棍棒跑过去,把他赶跑了。
“水灿呢?”宏图接着问道。
赵六根举起锄头锄起泥土来。“他两年前就到深圳打工去了。”
“他回来过吗?”
“工厂一直不放假,他哪里有时间回来?”赵六根边锄地边说,“我的儿子银灿也是,都两年了,他也只是回来过一次。他老是说工厂不放假回不来。就说那一次吧,他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走了,第二天一天光就走了。”
“那么,六根叔,你忙吧,有空我到你家里探望你。”宏图见春兰走远了,他边说边跑过去。
春兰有三十棵荔枝树在虎头山脚下,是她爷爷在十二年前开荒种植的。此时此刻,树上的荔枝压弯了枝头,有的几乎坠到了地下。当宏图问春兰,今年为什么那么多荔枝,往年不是零零星星,就是只长花蕾不结果实时,春兰对他说,今年是大年,这些荔枝树也到了丰产期,所以就特别多荔枝了。
他们正在一棵荔枝树下挖着一条条坑槽时,秀美从荔枝树林里急匆匆走过来。秀美今天打扮得特别燎人。她那件花格子衬衣没有钮错钮扣,把身裹得很紧,胸脯隆得如同两座小山峰一样。她踏着一对新布鞋,穿着一件蓝色紧身裤,也没有把裤脚卷起来,把两条腿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她的殿部本来就肥大,现在她一穿上紧身衫,紧身裤,就显得更回粗圆了。
“我以为你到哪里去了呢?我已经找你好半天了。”秀美一走春兰身边就喘着气说道。
“哦,我差点忘记了。”春兰望着秀美流着汗水的脸。“你今天要到县城里,你还要向我借钱呢。”春兰把袋里钞票通通拿出来递给了她,“五百,够吗?”
“是啊,我已经没有钱了,我只好向你借啦。”秀美把钞票塞进裤袋里,把翘起来的衣服下摆拉了拉。
春兰又掏出她那部旧手机来。“你先用着吧。我的卡已经取出来了,你到电信局换回你的卡就可以了。”
“好呀,等我发了财再买一部新的。”秀美接过手机时,又瞧着春兰。“春兰姐,不如你陪我到城里好不好?”
“现在几点了?”春兰问她。
“我出门的时候是八点,现在还不是八点半?”
宏图在她们对面挖着泥坑,那只长焦相机挂在一根树干上。他忽然望过来对她们说道:“差两分钟十点三十分了。”
春兰瞧了瞧那两袋化肥,觉得有点儿为难了。“不如明天吧,”她苦恼地对秀美说,“今天恐怕太迟了,如果施完肥不知什么时候了,如果去到县城里,我想派出所也已经下班了。”
“那可怎么办?我急着要身份证,但是我又不认得派出所里的人……”
“我也不认得呀。”原来秀美的主要目的是想**兰帮她找派出所里的熟人,春兰于是照实对秀美说了。
“听说没有熟人办一张身份证得等好几个月,但是,我现在没有身份证是不成的。我前天已经约好了黄老板,他说过两天就可以登记入厂了。我父亲一回来,我就准备到他那里去了。可是,我现在还没有身份证怎么办,没有身份证是进不了厂的……”
“不如你搞个临时身份证吧。”
“可是,听说也要等两三个星期,太迟了。”秀美思索了一下问春兰,“春兰姐,你姑爷不是在派出所里吗?”
“他哪里在派出所?他是环卫队里的工人。”春兰用力把一块泥巴锄起来,“何况,他现在也已经退休了。”
“不如你去叫宏图的父亲帮我吧。你昨晚对我说过,他父亲是税务局局长,他又是你的表姨丈……”秀美拉了拉春兰说。
春兰与宏图的父亲很少见面,也很少说话。不知什么原因,春兰仿佛对宏图的父亲感到非常生疏似的,每一次见面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到秀美这样说,春兰望了一眼宏图,窘窘地说道:“我是说过,但是我可不敢烦劳他……”
“你怕他?”秀美低声问春兰。
春兰心慌意乱说:“不是,反正我就是……”
“春兰姐,不如……不如你叫宏图的继母吧?”秀美又缠住春兰,“你告诉过我的,她是财政所所长,她打个电话到派出所就行了。”
说到宏图的继母,春兰只见过她一次面,那是在去年秋天,她跟他丈夫到村里来寻找土狗和土鸡,他们就顺便到了一趟春兰家里。然而,春兰那次只是跟她打了一个招呼就急急忙忙到田间里割禾去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春兰发觉一见到那个涂脂抹粉、满嘴金牙的女人就心慌到不得了,仿佛见到了一条要扑过来想咬她的毒蛇样子。于是这个时候,春兰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宏图,困苦地对秀美说道:“她,我更加不敢了……”
秀美听罢,她碎步走到了宏图身边。但是她皱着眉头,瞅了一眼宏图之后又立即走了回来。接下来,秀美在春兰身后走动起来,她边走边踢着地面上的树叶,时不时把焦燥的目光投落到宏图身上。春兰瞧着秀美那燥动不安的样子,估计她是想找宏图帮忙,但是她又不敢叫他,不知如何开口,觉得有点儿好笑。秀美本来就是一个大大咧咧、胆大包天的人,在一个无论是陌生男子面前,还是熟识的男子面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害羞过。见到她这样,春兰忽然间又觉得非常奇怪,但是她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来。
宏图仿佛从来没有干过这么累,这么重的粗活,这时候,汗水已经挂满他的脸庞,衬衫也湿透了。春兰也一样,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流下来,脖子里又有汗水渗出来,粘糊糊。
他们挖好了四五条半尺深的坑槽之后,春兰把一袋复合肥打开来。春兰抓起了那只胶壳子,坑槽里放完了一遍肥料的时候,宏图拿着一小包餐纸巾走到春兰身边,递给她:
“天气太热了,擦擦汗吧。”
春兰拿过餐纸巾,见秀美走过来,她把两张纸巾拉出来给她:
“你看你满头大汗的,擦一下吧。”
“春兰姐,我现在都不知怎么好了?”秀美一边擦汗,一边瞧着春兰说。
春兰问她:“你有亲戚认得派出所的人吗?”
“我城里根本就没有亲戚。”
“不如去找你大哥秀木吧。”
“他怎么能够帮到我?要是他有能耐,我早就找他了。”秀美将擦完汗的纸巾掉下,又踩起脚来说道。“他在厂里每天都是十二个小时,又天天加班,他即使认得派出所里的民警,他也很难挤得出时间来。何况,他那么老实,从来都不会跟官府里的人打交道,所以根本就不认得派出所里的人。”
“如果那样的话,”春兰一边将泥土回填到坑槽里,一边将肥料覆盖起来。“我又帮不到你,你只好忍一忍,等一等了。”
秀美走到对面那棵荔枝树又走回来。“不过,我想有一个人可以帮到我,就看你肯不肯帮我出面叫他了。”她眨着热切的眼光说。
“谁?”春兰问道,不过,在春兰的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秀美说谁了。
“张旺财呀,”秀美脱口而出,声音又快又响亮得如同鞭炮声一样。“听说他跟公安局里的邱局长称兄道弟,邱局长一吭声就成了。”
“我知道他有点能耐,”秀美果然说的是张旺财,于是春兰决绝断然地回答道,“但是我是不会去求他的。”
“那也是,你又不想嫁给他,还求他干什么?”秀美证了一下之后说道,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秀美走到对面那棵荔枝树,烦躁不安叹起气来,她的叹息声搞得春兰干活都没有劲儿了。春兰正在心烦意乱,宏图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
“不如我去吧,我顺便晒几张相片回来。”
“你去叫你父母帮忙吗?”春兰问他。
“我有个同学在派出所里。如果我去找他,我估计一两天就搞好了。”
“那么……你去吧,不过得快点回来呀。”
“你担心我不回来吗?”宏图扮了一个鬼脸说。
“我懒得跟你说!我才不担心呢。”春兰的脸火烧一般发烫,“天气预报说今天下昼有雨下的呀。”说罢,春兰转过身子对秀美喊道,“秀美,宏图有同学在派出所里,他说他现在去帮你!”
秀美蓦然回过头来,眼光如同太阳光一般热烈。
宏图和秀美消失在春兰的视线里之后,春兰继续干起活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