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之后,马八爷提着一袋苹果从屋子后面走出来。“阿财,你到菜园里干什么?我说过了,即便春兰同意,我都不会同意的。”马八爷低着头瞧着路边,边说边往菜园走来。“估计爷爷刚才没有瞧见张旺财对我动粗,不然他就不是这样说,又不只是提着张旺财那袋苹果出来了。”春兰想道。
见到马八爷就要走进了菜园里,张旺财连忙站起来。张旺财走到春兰身边,春兰赶紧离开他。春兰从她爷爷身边跑过去,回到了厨房里。春兰在继续切起西红柿来时,她又听到她爷爷一边咳嗽一边对张旺财的责骂声。
“我不是说你,你都四十岁了,儿子得聚媳妇了,还想我春兰嫁给你,你到底知不知羞呀?告诉你,即使春兰愿意都不会同意的。我现在不管你是镇长,还是县长,还是省长,以后有金山银山,我都不会同意的,何况你现在还是芝麻绿豆般大的小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现在不要你可怜我们,我们不稀罕什么贫困补助,靠你给的那点困难补助我们早就饿死了。”
春兰把头拱到了门外,只见张旺财紧张地站在荔枝树后面。忽然间,马八爷用怒气冲冲的眼神瞧了瞧他,把那一大袋苹果扔到了树下说道:“你把水果拿回去,我们自己会买,我们不要你的!”说罢,他走出了菜园。
张旺财望了一眼那袋苹果,捡了起来。他走到了菜园前面时,又气又恼地瞧着马八爷。“马八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虽然比春兰大十年八年,但是我对春兰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况且我老婆又是病死的,又不是我赶跑的。要知道,嫁给我好过她嫁给那些……”
张旺财的老婆在五年前确实死掉了,是突然间中风死在田头里,现在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张家兴在他身边。张家兴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到城里去了。有人说,他在城里不分日夜赌博,玩老虎机,或者帮别人收高利贷。还有人说,他在城里游手好闲,什么活儿都不干。
“你说什么?”马八爷在屋子后门旁边慢慢转过身来。“你以为春兰不嫁给你,她就会嫁给那些二流懒汉吗?告诉你,她……”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来,咳到说不出话来。
张旺财非常惧怕马八爷,不过,村子里没有那一个村民不怕这个老人的,因为马八爷年轻时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他曾经劈死过一头豹子和两头豺狼。接下来,张旺财离开了菜园,往菜园后面的荔枝林里去了。春兰见到爷爷仍然在咳嗽着,于是跑了出去。
“我们回去吧,我的事你少管些好了。你看你,你的哮喘病又发作了。”春兰搀扶着爷爷走进屋内。
“我不是想管你,但是你看你以前所遇到的糟糕事,我都担心死了。”她爷爷说,“以前那个黄大成也说他是什么村干部,又说是什么先进分子,又说他是致富带头人,结果呢,什么都不是,一个十足十的烂赌鬼,还满身高利贷,跟着又被捉进监牢里。我说现在啊,那些所谓的镇长县长村干部大多都是用钱买来的,没有那一个是信得过的。所以你啊,你以后一定要多长点心眼才成了……”
马八爷坐在屋厅里的沙发上,喘息了一会儿,又发起牢骚来。
“我现在不是说张旺财的年龄大点就靠不住,我是说他那个村长是花了十多万买来的,是借城里的老刀疤的高利贷买来的。你想一想,他借那么多高利贷来买那个鸟官干什么?难道那个鸟官有县长省长那么高工资吗?难道他以后有退休金吗?难道他只是想要面子想管人吗?难道他真的是白痴吗?谁不知道张旺财精过鬼,难道他会甘心做蚀本买卖吗?难道他会把那么多钱打水漂吗?我都七十出头了,难道我还看不透他的野心吗?难道他借的高利贷不用还吗?难道老刀疤是他的外父吗?——谁不知道老刀疤是什么东西?他跟张旺财一样,他又开赌场又放高利贷,还吸毒贩毒,他完全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张旺财经常说不再赌博了,不再借高利贷了,他这种人能信得过吗?我看只有魔鬼才会相信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说道:“你想一想,现在,村上的人一有事求到张旺财,他就要收钱,连写张证明盖个公章都要收钱,甚至还要请他大吃大喝,我看集体里的财产他一个人尽吞了。所以你啊,你还是不要理睬这种人好,否则,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你已经栽倒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想再栽到一个更深的泥坑里去吗?要说他是十年前的张旺财,我没有话好说,他那时是多么诚实,对人又是多么热情,但是这些年头,他已经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八爷疲倦地靠在沙发上,脸颊上堆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由于他刚才说话特别紧张,加上对春兰的过度担心,他皱折的嘴唇还在蠕动着。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比他的头发还要白,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那样。他闭着眼睛,在渐渐昏暗起来的阴影里,他仿佛睡着了,又好似根本没有睡的样子。夜色慢慢拉下了帷幕,屋子前面那棵荔枝树模糊不清了。特别闷热,蚊子特别多,它们嗡嗡叫着从每个角落里蹿出来。春兰忧郁地拉亮了电灯,接着又打开电视机。
休息了几分钟,马八爷拿起身边那把癸叶扇,赶走了眼前的蚊子。他一面煽风一边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戏曲来。马八爷很喜欢看京剧,他每晚都要看上一两个小时才睡觉。有时候在床上,他也会哼起京剧来。
煮好饭菜,春兰把一碗鸡蛋西红柿汤端出来。马八爷喝了一口汤,接着问春兰今天下午到哪里干活去。春兰告诉了他之后,他又问道:
“你昨天不是说,宏图不是今天要来吗?”
“我喷完虫的时候,他打过电话给我,他说他刚上车,我想他就快到了吧。”
“他父亲知道吗?他父亲有问他到我们家吗?”
宏图每一次到来,马八爷总会问长问短。春兰知道爷爷现在还把她和宏图当是小孩子,在他的眼里,他们仿佛从来都没有长大,没有懂事一样。
“应该知到的,每次出门他都会告诉他父亲的。”
“你表姨丈就他一个儿子,要他担心就不好了。”喝完汤,马八爷把碗递给春兰。他拿起扇子,又煽起风来。“我记得这孩子很长时间没有到过我们家来了。”
“就快一年了。”春兰转过身子,往门外走去。“他说工厂放假了,今年荔枝多,所以他就来了。”
宏图比春兰小一年零三个月,他六岁那年,他母亲也即是春兰的表姨妈突然遇上车祸去世之后,他父亲黄道吉就将他放在春兰家里,让春兰跟他在这里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宏图在这里读完小学之后,他父亲黄道吉才把他带回城里去。后来,宏图考上了大学,他们就很少见面,很少联系了。现在,黄道吉是城里税务局长。前两年,黄道吉又聚了财政局肖局长的女儿肖丽真,肖丽真现在是财政所所长。肖丽真曾经离过三次婚,又生过三个女儿,她父亲前几年心机梗塞已经死掉了。
接下来,小时候的往事纷纷浮现在春兰的脑海里。每年秋天,割了禾,春兰和宏图经常到稻田里捉青蛙,捕老鼠,捉蚂蚱,捉迷藏,玩稻草人。有一次,宏图将一只手伸进一个老鼠窝里,结果,一只地老鼠把他的手指头咬破了,咬出了鲜血来。看到鲜血喷涌而出,他趴在一大堆稻草上大哭大叫了起来。后来,宏图又搂住春兰说,不是地老鼠咬着的,是毒蛇,是一条金环蛇咬着的,害到春兰不得不背着他跑到诊所里。想起这桩荒唐事,春兰不由自主地笑了。紧接着,春兰又回记起他们有一次在荔枝树林里的结婚游戏来。宏图说他是牛郎,春兰是织女。他们就在一棵茂密的荔枝树下,依照村上的习俗拜了泥菩萨,拜了天地,又拜了春兰的爷爷和他们的父母,举行了一场既隆重又幼稚的婚礼……
回到厨房里,春兰把煮好的腊肉和西红柿盛到碟子里,放到饭桌里用筛子盖着。在屋檐下,春兰看了看暗黑的天空,掏出手机来。她拨了两遍宏图的手机号码,都是无法接通的忙音。照理宏图应该到家了,难道公交车在半路上坏了?他遇到了麻烦事?或者他迷路了?想着想着,春兰走进房间里。当春兰拿着电筒出来时,爷爷问她:
“你是去找宏图吗?”
“我估计宏图迷路了。”春兰一边走一边说,“不然他早到了。”
秀美的四扇屋在春兰的屋子前面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这时候,秀美的屋里亮着灯,淡黄的光线从院子大门的缝隙里透出来,照亮了路面。秀美之前一直在城里的一间的电子厂里打工,现在她回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原因是她上个月跟她的第三个男朋友分了手,她心情不好,所以她暂时不想回到厂里去。她对春兰说,有一天她发现她那个男朋友在公园里搂着另一女人,所以她就一脚把他踢掉了。
春兰不想打搅秀美,也不想在秀美的屋子前面继续逗留。说实话,春兰自小到大就不怎么敢一个人走夜路,但是,此时此刻,她发觉她的胆子变大了。不一会儿,侧边那棵荔枝树传来咔嚓咔嚓的响声,忽然把春兰惊动了。春兰把电光往那里照去。
一个背着旅行袋的小伙子站在那棵荔枝树前面,一只长焦数码照相机放在他的眼睛上,他正拱着身子、迷着眼睛在拍摄着,如同一个猎人在瞄准猎物在开枪一样。一下又一下的闪电将一串串鲜红的荔枝照得雪亮。一阵狂喜,春兰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宏图!”春兰情不自禁喊道。
“噢,表姐!”宏图按了一下快门,回过头来,把又惊又喜的眼光袭到春兰身上。“表姐,你怎么来了?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春兰跳过路边那条没有水的臭水沟,瞧着他胸前那只数码相机明知故问他。
“我在照相啊。”宏图笑了一下,将镜头对准了一大串红艳艳的荔枝,又按了几下快门。春兰觉得声音如同欢快的音乐一般动听。
宏图继续聚精会神地拍起来,仿佛把春兰忘掉了。春兰觉得有些苦恼。“天这么黑了,有什么好拍的?”春兰接着走到宏图身边瞧着他。
宏图又按了几下快门说道:“表姐,你知道吗?在这么黑这么宁静的晚上照出来的照片才好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是闹着玩吧。”春兰说。
宏图又把镜头对准一串荔枝说:“表姐,这你就不了解摄影艺术了,我是一个摄影师,我怎么会闹着玩呢。”
“你是摄影师?你什么时候成了摄影师了?”听到他说他是摄影师,春兰吃惊地问道。
宏图边笑边回答道:“哈哈,表姐,我是开玩笑的。我只不过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罢了。”
这时候,宏图穿着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踏着一对白色的运动波鞋,背着一只鼓鼓的棕色旅行袋,使春兰觉得他仿佛不是到她家来作客,而是到乡村里来观光旅游,或者到乡村里来采风一样。他那尖尖的手指,他那高高的额角,他那白皙而清秀的脸孔,他那高挑而健壮的身子,以及他那黑里透亮的眼睛,都**兰心里热烘烘,暖融融,浮想联翩……
“小心有夜游蛇啊,这个时候经常有夜游蛇盘在树梢里的。”浮想联翩了一两分钟之后,春兰担心了起来。
“蛇?——哪里有蛇?”宏图一听到春兰说到有蛇,他惊厥地离开了荔枝树,后退了两三步,将相机垂下来,目光在树丛中扫视着。
春兰知道宏图小时候最怕的动物就是蛇,无论是有毒的蛇,还是没有毒的蛇,他一见到就会撒腿逃跑。春兰于是得意地笑了笑,把电光照到了荔枝树上。当春兰发现果然有一条青绿色的夜游蛇在树顶上,盘在一根高高地竖起来的树杆上时,她赶紧对宏图说道:
“你看,那条不是夜游蛇么?”
宏图奔跑到春兰身边。“哎呀,真有蛇!”他惊惶失措地说。
春兰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掷上去。石头擦着那根树干的边沿飞过去,又落到另一根树干上。“啪”地一声,那条竹杆一般圆圆的夜游蛇蹿下来,落到树丛中,如同影子一般不见了。
春兰又摇了摇眼前那根长长的树梢,一只地老鼠“咚”地一声跳下来,从他们身边蹿过去,跳落到臭水沟里。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它就是那条蛇呢。”宏图瞧着那只黑黢黢的老鼠说道,转过身来,又瞧向荔枝树。“依你看,刚才那条毒蛇逃跑了吗?”宏图问春兰。
春兰答道:“依我看,它还藏在树叶里。”
“它怎么还会藏在树里?我知道它想吃刚才那只地老鼠,但是那大老鼠已经跑掉了。”
“因为现在是荔枝成熟的时候,过一会儿又会有老鼠到来的,所以,它就不想逃跑了。”春兰思索了一下,拉了拉宏图,叫他回家去。“我们回去吧,不要管它了。”
他们跳过了那条臭水沟。“刚才那条夜游蛇是大肚泥蛇吗?”走了三几步,宏图问春兰,“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捉大肚泥蛇的。”
“一般沼泽里或者田野里才会有大肚泥蛇,它们晚上是不会出来的,更不会爬到树上去的。”春兰答道,“也许是金环蛇,要不就是银环蛇。”
“金环蛇?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被一条金环蛇咬着手指的。”宏图停下脚步,将右手那根拇指伸过来。“你看,疤痕还在呢。”
宏图那根大拇指里确实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如同被刀片割伤过一般。“你当时是被老鼠咬着的。”春兰瞧着他那根大拇指,笑了起来。“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你当时把手伸进去的是老鼠洞,后来我把那只逃出来的老鼠打死掉之后,我还把你背到诊所里去了呢。”
“这事我当然记得。”宏图将那根拇指收起来,拉了下旅行袋的带子。“可是,因为当时我们前面就有一条有扁担那么长的金环蛇,我还以为就是被那条金环蛇咬着的。”
春兰把电光照到地面上,她一面走一面回忆说:
“但是,那条金环蛇在你被老鼠咬着之前,就被我用石头把他打跑了。”
宏图腼腆地笑了笑,摸了摸脖子。“那我就记不起来了。”
“你那时候只顾哭,当然记不得啦。”春兰笑道,跨过了突出在地面上的荔枝树根,接着又照着宏图跨过了树根。
“表姐,我刚才拍了很多照片,你想看一下吗?”往前走了三两步,宏图又问春兰。
“回到家里再看吧。”
“我不但照了那棵荔枝树,一路走来时,我还照了很多别的花草树木呢,”宏图继续说,“有梧桐树,有石榴树,有野菊花,有酸梅子,还有栀子花……”
“难怪你这么久才到这里来。你是在哪里下的车?”春兰问道。
“我在对面山边就下车了。”
“你什么时候喜欢摄影的?”
“前年就喜欢上了。尽管我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但是,我去年那幅兰花照片还获得过省里的优秀奖呢。”
“是吗?”
“我骗你干吗?”
“那幅是?”春兰的兴致终于被他撩了起来。春兰停下脚步,她正要叫宏图给她看一看那幅获奖的照片,秀美的院子里传出来一阵阵狗的吠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