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非常顺利,没有惹来半点风波,比春兰和宏图预想的还要顺当,既没有警察来干涉,又没有殡仪馆里的人到来骚扰,一切都是按照以往的殡葬仪式去做。这么顺利的出殡叫很多村民都感到意外,有的还嫉妒得要命,他们纷纷嚷着自己以后去世还会不会这样。
“恐怕我们还没有断气,警察就来抢走喽。”赵蛮弟捻着那根黄毛忿忿然地说。
“以后我们两脚一伸,就被蛇皮袋一卷,掉到火炉里。”马头亮摸着胎记,大声说,“还指望装进棺材里,埋到泥土里,嘿,发梦吧!”
“唉,我好想今天死掉算了。”赵六根唉声叹气说。
“马八爷现在算是死得风风光光死了。”赵三贵流出眼泪说。“他起码有棺材也有坟墓,而我们,以后就得烧成灰,从烟囟吹跑喽。”
出殡回来,宏图吃了一小碗酸菜粥,他就对春兰说道,他要到人民医院里去了,他要到那里照顾他父亲了。春兰不知道要跟宏图说些什么,她于是只是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宏图接着说,恐怕得看一看情况,至少要等到他父亲做完手术,离开了医院。
宏图回城之后,春兰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以及清扫庭院,她要归还别人的台台凳凳和碗碗碟碟,还要将王济世的医药费结掉。第二天中午,春兰一干完活就拨了宏图的电话。春兰问了他父亲的情况,又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宏图回答春兰,他父亲的手术昨天已经做完了,但是他还要在医院里照顾他。春兰跟着说,过一会儿春兰想到医院里想去探探他父亲。然而宏图立即说,你现在是孝子,孝子是不可以随便探望别人的。春兰想了一下,村子里确实有这种忌讳,在七七四十九的戴孝期内是不能随随便便到别人家里串门儿,以及探望病人的,否则就会把晦气带给别人的。春兰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为了驱走寂寞,春兰到农田里收割稻谷,又到荔枝林里修草剪枝,要不就是到山上砍柴和镰草。一天早上,春兰正要扛着锄头走出去,忽然觉得一阵阵恶心,紧接着又是呕吐又头晕,好像患上破伤风重感冒一样。
春兰来到王济世的诊所里。王济世为春兰打过脉,之后他告诉她,她已经有一个多月身孕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春兰欣喜若狂,心里充满了幸福的喜悦,仿佛过去的忧愁苦闷一下子被大风吹跑了。春兰一走出珍所就取出手机把消息告诉宏图。
于是这一天,宏图在入黑之前回到了春兰身边,但是,令春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这时候好似没有她所想的那么高兴,相反,她还觉得他有点烦燥起来。当春兰问宏图是不是病了,宏图对她说道,他父亲的病现在还没有痊愈,如果让他知到他们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一定会气坏他的,甚至会回加重他的病情的,因为,他曾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父亲,他父亲根本就不会同意他们结婚。紧接着,宏图一见到那两只老母鸡飞到沙发上就骂,一见到母鸡乱撒屎就赶,一见到那么冲凉房旁边那桶粪水就说臭哄哄。到了晚上,他还没有吃完饭就说不舒服睡觉去了。随后,这个夜里他们没有说够十句话。春兰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她一开口,他就说道,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第二天,宏图没有回城,第三天也是一样,但是他那儿都没有去。他整天躺在沙发上,要么在床上蒙头大睡。春兰在家里陪着他。到了第四天早上,宏图一爬下床就对春兰说道,他父亲今天要出院,他要去接他。在搭车之前,他把一千元放到了春兰手上。他说这些钱给春兰补补身体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宏图又回来过三次,但是每一次,他都没有说太多话,仿佛成了哑巴了。每一次,他给了春兰一些钱,第二天就回去了。他不是说他父亲的病复发,就是说他要出去找工作,要么就是说,他约好了朋友要应酬。然而,看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春兰在感到幸福之余,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端来。春兰时常这样想:“现在,我们孩子都有了,宏图是不可能变心的,即使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是,我们总算是有了爱情的结晶,有了连着我们的血脉和骨肉。为了以后的生活,宏图到城里工作挣钱是必须的,何况,他根本就不适合待在农村里。况且,等到我们孩子出生之后,话不定,宏图的父亲看在他孙子的份上,他会回心转意呢。”
到了除孝服那天,春兰挑着一筐祭品来到爷爷的坟前。祭拜完,她拨通了宏图的电话,当她听到宏图说明天就回来时,她的心情才好受一些。
次日中午,宏图果然回来了,然而,令春兰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黄道吉和他的继母肖丽真也跟着他一起到来。一见到黄道吉和肖丽真满脸笑容的样子,春兰想道:“宏图必然已经跟他们说了我和他要结婚的事,也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事,他们是来祝贺我们并且定下什么时候结婚的。”于是,当他们走到春兰面前时,春兰在高兴之余还异常紧张了起来。春兰紧张到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称呼他们。按照以前的叫法,春兰得称他们为表叔和表母,可是那时候她只叫了他们伯父和伯母。春兰在跟他们打招呼时,她的脸都红了,烫得跟火烧火燎一样。春兰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仿佛随时会从肚子里蹦跳出来。
他们到屋子里坐定之后,春兰走进厨房里。她开始煮面条。煮好面条,她又把宏图带回来的腊肉放到镬头里煮起来。
春兰正在煮着腊肉时,赵三贵和马皮三忽然嬉皮笑脸地从后门走进来。赵三贵站在春兰身边,抹着嘴边流出来的唾沫,问道:“春兰,你煮的腊肉真香,是你的大贵人带来的吧?”
很明显,他见到了宏图的父母到来了。
“什么大贵人小贵人,是我买的。”春兰对他说。
马皮三拈着鼻毛瞅着春兰:
“我已经饿死了,春兰,你给我一碗面条吧?”
“想吃就到屋厅里等着!”春兰对他说,春兰非常讨厌他待在她眼前。
“屋厅里的人是谁?”马皮三问道。
春兰不想回答他。她走到了灶头前面,把两根松柴扔进灶孔里。马皮三瞧着那猛然窜起来的焰火,他搓着两脏手又大叫起来:
“哎呀,是大官员大老板来了——我的救命恩人来啦!”
“什么救命恩人?”春兰望着马皮三跑出去的背影骂道,“真不要脸!”
这时候,春兰觉得赵三贵和马皮三的到来非常丢人,好心情差点儿也被他们搞乱了,搞坏了。特别是马皮三,他装扮得简直跟他平时到城里乞讨时一个样。领子上掉了两颗钮扣,他用一根绳子绑着。他那条裤子破了,膝盖和屁股几乎就要露出来,他还是让它那样。那两条裤脚已经开了叉,仿佛扫帚一般拖到了地上。他赤着脚丫,脚板上一层黄泥巴。他的头发乱得像一辈子没有梳又没有洗那样,络腮胡子脏得仿佛真的有跳蚤藏在里面。但是此时此刻,春兰却不敢也不想骂他和得罪他。她想道:“他只不过是到这里来占点便宜,吃一顿罢了,我何必要自寻麻恼,扫大家的兴?”接下来,春兰担心不够吃,又煎了二十只鸡蛋,又煮了一大锅米饭。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到了,肖丽真现在是财政所所长,黄道吉是税务局局长。黄道吉又白皙又肥胖,肖丽真又肥胖又白皙,仿佛他们是天造地天设的一对那样。这时候,他们都穿着公务员的新制服,踏着簇新闪亮的牛皮鞋。他们满脸笑容,彬彬有礼,爽嘴滑舌。他们的吃吃笑声还不断传到厨房来。当赵三贵和马皮三向他们提出来,要他们以后多多关照他们时,他们都边笑边大声说好好好。“看来他们的心情好极了,也许就是来祝福我和宏图结婚这桩事情的。”禁不住,春兰又一百次那样揣测了起来。
春兰把饭桌搬到了屋厅里,把煮好的饭菜端出去。他们瞧着春兰煮的菜,又不停地赞起她的厨艺来。
马皮三在吃饭时那副狼吞虎咽、饿狗扑食的样子,**兰感到非常讨厌。他经常把两块鸡蛋一起夹进嘴巴里,又时常把那一大碗腊肉挪到他面前。要是有一块腊肉不慎掉下来,掉到桌子底下,他就拱下身子把它拿起来,立即就塞进嘴巴里。更令春兰感到恶心的是,他时常拈一下鼻毛又吃一口饭,或者夹一块菜,有时候甚至一边拈鼻毛一边块菜。除此之外,春兰对赵三贵也非常反感,因为他时常把那只卷起裤脚的大脚踏到了凳子上,如同半坐半蹲那样吃饭,把他大腿根都露了出来。有时候,他一边吃饭还打起咳嗽来,把嘴里的饭一下子喷了出来,喷到他的肚子里,喷到了桌面上。还有的就是,他们都把鞋脱掉了,脚的臭气又不停地传上来,钻进春兰的鼻子里,**兰觉得一阵阵恶心和反胃。然而,碍于黄道吉和肖丽真的面子,春兰就不想说他们了。
然而,黄道吉和肖丽真似乎对马皮三和赵三贵这两个家伙视而不见。他们一边吃还一边赞叹还菜肴的色香味俱全来。黄道吉恭维春兰说,这些菜完全可以给以前的皇帝吃了。肖丽真跟着说,以前宫殿里的大厨都未必煮得出这么好吃的东西呢。这时候,黄道吉也许肚子尽是油的原因,他吃得很少,但是他吃得很快,仿佛一匹老鼠或者一只猴子吃食那样,没有咀嚼就把嘴里的食物吞到咽喉里。还不到一分钟,他只吃了一小半碗米饭,两块煎鸡蛋就放下碗筷,拍拍肚皮说吃饱了。然而相反,宏图的继母却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多,她连续吃了三碗米饭还不停地说没有饱。每一口饭或者每一块鸡蛋进入到她的嘴里,她就用那满嘴金牙咀嚼起来,等到磨成了肉酱时才会咽到咽喉里。
在吃饭时,宏图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看到他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春兰的心里顿时又不安了起来。“难道他有什么心事?难道他的父母并不是来说我们结婚这件事?但是他们如果不是来说这件事,他们到来干什么?他们又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们又为什么那么开心?”她烦躁不安地想道。想着想着,她食不滋味了。不过,春兰瞧见马皮三和赵三贵那般吃饭的样子,她一早就没有心情吃饭了。
桌面上的菜一扫光了之后,锅里的饭也没有了,赵三贵和马皮三一边抹嘴,就一边拍肚皮起身说,他们要回去了。宏图的继母于是大大方方地把带来的苹果、柑橘、以及糖果饼干分了一大半给了他们。赵三贵和马皮三拎着礼物走到了门外时,宏图的父母望着春兰,又对春兰赞不绝口起来。肖丽真还拉起春兰的手说:“春兰,想不到你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你简直比传说中的昭雪公主还要漂亮!春兰,你长得那么漂亮,你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子孙满堂的。”
春兰听到肖丽真这样称赞自己,她更是感到受宠若惊了,她心里的不安又烟消云散了。春兰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甜滋滋地笑了起来。
春兰在一面收碗筷,一面抹桌面时,黄道吉眯缝着眼睛瞧着春兰,瞧着春兰的眼睛,瞧着春兰那根油黑发亮的粗辫子,他又对她说道:“我儿子宏图真是好眼力啊,他居然跟你这样的姑娘相好了。老实说,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像你这般标致的姑娘,你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啊!”
可是,当春兰从厨房出来给他们斟茶时,黄道吉忽然收起笑靥,他抹了一下嘴边的油腻,话锋一转,鼓起嘴巴,眨了眨厚厚的眼袋,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只是太过可惜了,我宏图福薄命薄,他怎么配得起春兰啊!他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福气啊!”
肖丽真摸了摸嘴巴里那排金牙,跟着说:“是啊,宏图长得那么单薄,他又那么丑陋,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怎么配得上春兰这样漂亮的姑娘啊?”
春兰听罢渐渐地吃惊了起来,她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春兰正在揣度他们的话的意思,宏图接着往房间走去,春兰正要跟着他一起去,肖丽真忽地把她叫住了。
“春兰,我们有事跟你商量呢,你到这里来吧。”
春兰不由自主地坐在了沙发上,把粗辫子拿起来,玩弄着。沉默了一两分钟,黄道吉边呷茶边晃着头对春兰说道:
“我们今天之所以到来,事实上是听说了你和宏图的事才来的。宏图说,你们已经有了孩子了,唉,这本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我得做爷爷了,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不是很妥,所以我就想……”
春兰觉得他话中有话,但是她还是不敢妄下判断。肖丽真跟着搭进话来,她捋了一下那烫卷了的黄头发,用舌头舔了一下那排金牙说道:“所以,春兰,我劝你们还是到此为止吧。我们宏图是城里人,你是乡下人。我们宏图又是大学生,你却初中都没有毕业。你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如果你们这样勉强扯在一起,以后一定就会有很多苦恼的事情出现的。”
听到了这里春兰刹那间明白了,他们原来是来规劝就她和宏图不要再来往和断绝关系的。泪水不断地在春兰的眼窝里翻腾起来。“我绝对不会离开宏图的!”春兰暗暗地想道。
春兰还在愤愤然想着,黄道吉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嗡嗡地说道:
“宏图下个月就要到澳大利亚,我们要派他到澳大利亚去深造,我想这件事宏图不会没有告诉过你吧?宏图一旦到了澳大利亚,我们就不会让他回来了。我们要把资金陆续转到澳大利亚,我们又准备在那里置办一间投资公司,随后,我们就会把这里那间工厂转移到澳大利亚去。但是你看你,你又认不得几个字,更不懂得外文,你怎么可以到澳大利亚?你这岂不是影响宏图深造学习吗?你这岂不是在拖宏图的后腿吗?所以,你还是跟宏图断绝这层不正常的关系吧,算是我们对不住你了吧。”
春兰半信半疑地听着黄道吉这番话,肖丽真摸了摸嘴里那排金牙,又盯着春兰,用小山羊在栅子里叫的声音,对春兰说道:“春兰,必然是宏图一时冲动对不起你了,宏图是花花公子,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但是,我现在向你保证,如果把你肚里的孩子落掉的话,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天哪,你怎么还打起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主意来?”春兰忽然间觉得五雷轰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了。
“春兰,你就开个价吧?”黄道吉接着又望着春兰说道,把膝盖上那只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提起来。
春兰的眼里霍然涌出两行苦涩的泪水。她慌乱地跑进房间里。她伏到床上呜咽了起来。不一会儿,她浑浑噩噩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