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曹叔开车带我出来的,因为我不认识路。
我不是真的脑震荡,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卧床休息。这点我很清楚。
但当我坚持只让曹叔带我一个人出来时,还是遭到了大家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们不清楚。
当然,不包括兰亭,他已经上楼睡觉去了,理由是他连着飞犯困了。原来他在墨暃家里也有自己的房间。
我还是任性地屏蔽了所有关切担忧的眼神,走了。
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曹叔当然也是人,但沉默寡言的他跟他们不一样。我这两天听到他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三句。
一路无语。这样很好。
车窗外下午的阳光已经显出初夏的威风,虽然不及赵盾,但也绝非赵衰,火辣辣明晃晃把大地照得清清楚楚又模模糊糊。
有时候光线太强你一样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不如光线太暗。
刚才兰亭的话之所以让我那么震惊,倒不是因为他说出了什么人生哲理,而是我觉得这句话太熟悉了。我早就知道这句话。
但是,这句话肯定不是我到了这个世界才看到的,那么,就一定也是我以前的记忆里的。可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让我又掉入了无边的深渊。
“如果你久久地注视着深渊,那深渊同时也在注视着你。”尼采的这句话我却记得特别清楚。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必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在没有被怪鸟再次拎到空中以前,我得活着,我得存在着。
不知道曹叔是不是觉得我很孤独,特意将车一路驶进了闹市区。
这个城市的景色,跟我的世界里大都市的景色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高楼鳞次栉比,一样的道路车水马龙,一样的人群摩肩擦踵。仿佛人们热爱生活的热情让阳光都失色了。
“曹叔,我们去海边看看吧。”我对曹叔说。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意识真的希望再遇到怪鸟。
“哎,好的。”曹叔答应一声,拐弯将车驶向海边。
渐渐远离人群,我在想,刚才那些人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同时生活在这个空间,这个时间,在马路上相遇又分离,可他们之间彼此认识么?
如果他们终其一生也只是这样的擦肩而过,那跟我这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人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是路人甲乙丙丁。
而你身边就算认识你或者熟悉你的人,他们又真的认识你么?他们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么?你会真的告诉他们么?你告诉他们,他们能明白么?
甚至每天早上照镜子,你真的认识镜子里的自己么?比如现在的我。我看到莎莎的脸,才觉得应该是我,可她不是我;我看到镜子里墨暃的脸,那根本不是我,可他就是我。
叔本华说,“一个人照镜子时,永远不会以陌生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他的自我意识只会不停地低声提醒自己:‘我看到的不是另一个自我,而是我的自我。’”连这句被人类系统默认的自欺欺人,在我身上都不管用了。
其实,无论你是谁,你身在何处,无论是独处,还是站在喧嚣的人群中,你永远都是孤身一人。眼前的繁华也好,萧条也好,都不是真实的,只有你此刻的所思所想才是真实的。
我们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像风路过大树,最多带走几片本来就会凋落的叶子;像云路过水面,最多留下片刻虚无的影子。之后渐行渐远,永不相见。
就算能穿越也好,物化也好,轮回也好,再见面时,也已经物是人非。
你谁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你永远都回不去了。
“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是无意义的。”萨特如是说。
也许真是这样的吧,我的疑问连庄子都点拨不透,依然执迷不悟,我也不指望还有谁能帮我了。
“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难道真的像庄子说的没有回头路了么?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很难,但我还是不得不存在。我能依靠的仍然只有我自己。
“就算人生是出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出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尼采这话没错。
如果一切本来就没意义,那何必在乎最后会剩下什么找到什么?“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
活在当下。向死而生。
“既然猜不到那个开始,何不忘了那个结局。”兰亭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这次觉得的确是人生哲理。
我是谁不重要。
我是什么也不重要。
我继续向前也许就是回到起点。
此刻的夕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海上,大海像一张柔软无边的金色缎面,铺张在天地之间。几只海鸟忽高忽低地在视线里翻飞。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酒神叫不叫狄俄尼索斯,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的酒还是叫酒,突然很想喝一杯。
“曹叔,我们回去吧。”我突然愉快地说。
“哎,好的。”曹叔答应一声,拐弯将车驶离了海边。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红楼梦》最后贾宝玉跟疯疯癫癫的跛脚道人和癞头和尚离开了红尘,他悟了。
我感觉好像自己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我神采奕奕帅气逼人地回到了红尘。
出世的确不易,谁敢说入世容易?